相關系列:
《1930年前後鴉片抗爭;蔣渭水vs連雅堂 (上) 》
上章談1930年前後,台灣人對日本政府的亞片政策抗爭。1930年1月2日打電報到國際聯盟,使總督府官員狼狽又氣憤,御用報紙大為總督府辯護並歌頌鴉片政策。文獻上討論最多的是連橫(連雅堂;首圖)歌頌鴉片政策之文(簡稱連文)。去找文獻才發現這本很簡單的故事,以後變成很複雜。主要因為連橫的後代顯赫,要為此翻案,甚至提出連文有人冒連橫名所寫。不只連家後代,其他「學者」也趨炎附勢,為連橫提出「辯正」。這現象還被吳濁流稱為台灣的「奇觀」。潘醫師的臉書全文(簡稱潘文)甚短,只說簡短幾句,語焉未詳。這章討論連雅堂父子對此問題的關聯。
連雅堂的角色
連雅堂的傳記很多,戰前及戰後差異極大,幾乎是完全想反的對比,為何會有如此差異?最近在網路找到一篇林元輝寫的〈以連橫為例析論集體記憶的形成、變遷與意義〉(以後簡稱林文),他的摘要可以概括看出戰前、戰後不一樣的寫法。林文摘要前兩段:
戰後世代的國人對連橫(1878-1936)的記憶是《臺灣通史》作者、愛國史家、民族詩人、有節操的臺灣史作者、富民族大義的學者等等不一而足。要之,皆屬正面印象。
日治時代的臺灣人觀感迥然不同。客氣的謂其為「舊學中不可多得之士」、堪稱「煙霞[鴉片]中之達人」,但「前者忠於民,今者阿於官」;有的稱其為「慣作模稜兩可的文人」;不客氣的謂其為「御用文人」,「不顧同胞利害,甘心為官方利用,久中阿[鴉]片毒,良心也麻醉了」、「替日本人做皇民化運動的宣傳工具、專門打擊民族革命的文化漢奸」;甚至有人說他是「臺灣民眾的叛徒」、「狗彘羞與等偶」等。因而連橫在臺民中幾無立足之地,後來嗒然舉家西渡祖國,1936年客死上海。
以上兩段可幫忙瞭解以後的討論,網站上不難找到該論文全部,除了上述網站外,其中有一網站還特別聲明,怕原網站被人刪掉特此轉載,此文只討論有關鴉片的部分而已。
連雅堂原文
連雅堂的原文在御用的《台灣日日新報》發表( 右圖:1930年3月2日的《台灣日日新報》中連雅堂的歌頌鴉片政策之文),還標明「臺灣通史著者連雅堂氏對此回問題致本社意見書」。文前標題為「臺灣阿片特許問題」,此文在網站多處包括Wikipedia很容易地可找到。為討論方便,轉載原文(不同字體)如下:
「臺灣阿片問題,比月以來,議論沸騰,或以為當行勵禁,或以為須再特許,究之皆一偏之論,未能盡其全也。夫天下之事物,有利必有害,有[害]亦有利;是故利害之中,必當權其輕重得失,而後可以無憾。夫阿片之為利為害,論者多矣,不須贅言。顧以全世界而觀之,出產之多,消費之巨,若以臺灣吸食之量而比之,不及百分之一,似乎不成問題;然為國計民生起見,亦不得不善為處置。
查阿片之傳入臺灣,始於蘭人統治之時,距今已三百年。歸清以後,移民漸至,曠野漸開,而榛莽未伐,瘴毒披猖,患者車取死,惟吸食阿片者可以倖免,此則風土氣候之關係,而居住者不得不吸食阿片;如俄羅斯人之飲火酒、南洋土人之食辣椒,以適合環境,而保其生命。故臺灣人之吸食阿片,為勤勞也,非懶惰也;為進取也,非退守也!平心而論,我輩今日之得享受土地物產之利者,非我先民開墾之功乎?而我先民之得盡力開墾,前茅後勁,再接再厲,以造成今日之基礎者,非受阿片之效乎?然則阿片之害,人言嘖嘖,而以臺灣歷史觀之,故亦有利也。夫烏頭毒藥也,可以殺人,而亦可以治病;河豚美味也,可以爽口,而亦可以損生,惟在用之得宜爾。
道光十年,閩浙總督孫爾準以各省消用阿片甚巨,耗民損財,奏請禁止。十八年,復因御史黃爵滋之奏,下詔嚴禁,初犯者刑,再犯者死,?於澳門焚燬英商阿片一萬三千六百餘箱。英人不服,遂至構兵,而訂江寧之約,其禁遂弛。當是時,臺灣兵備道姚瑩亦奉庭旨,勵行嚴禁,然以訂約之故,時令不行,而吸食者猶故也。光緒十年,法人之役,臺灣戒嚴,兵備道劉璈以臺灣阿片既不可禁,又須購之外國,損失甚大,奏請撥給官莊,許民播種,自產自給,以挽利權,廟議許久;而臺灣之阿片乃愈盛。夫臺灣人民吸食阿片,固非一朝一夕之故,染之既久,積之也深,自不能一時斷絕;雖過去之事,而亦足為今日之參考也。
帝國領有之初,政府則議禁止,嗣因習慣上、人道上之故,乃立漸禁方針。是時,特許吸食者十六萬人,閱今三十餘年,僅有二萬五千人,使非漸禁之功效,則此三十年間,戶口之增加,富力之日進,吸食者當在三十萬人以上。則此次再請特許者二萬五千人,亦不過全人口二百分之一分強爾,無大關係,亦不成大問題,又何事議論沸騰哉!唯今日阿片問題,關係國際信義,固不可不權其利害之大小輕重,以期無憾!
夫世界今日之吸食阿片,非僅臺灣也。支那為阿片最盛之國,十數年來,外標嚴禁之名,內收稅金之實,則各省武人據地稱雄,擁兵自衛,莫不勒取阿片之巨利;國民政府雖言禁止,而法令早已不行!南洋群島以及產地之印度、波斯、土耳其尚多吸食,則歐洲人士亦有飲用,且多屬上流社會;美為文明之國,而報載吸食阿片者達二百萬人,可謂怪事!夫美國固勵行禁酒矣,然而密輸者如故,密飲者如故,牟利之徒且以汽船設大酒館於公海之上,以供遊客之豪飲,而政府無如何也。
臺灣阿片之害,政府無難禁止,然為習慣上、人道上而觀,故有再行特許之議,命各保甲曉諭有癮者自行申請,再由醫師診察,以驗其癮之輕重,可謂周至!今若遲疑不決,收回成命,則當局失信於保甲,保甲失信於人民,而政府之威嚴損矣!聞臺北市內各保甲已聯名申請照行,此亦民意也。夫治民者,在安民,不在擾民;在順人之情,不在拂人之性。今政府既有特許之意,人民又有希望之心,自可照議而行。其受特許者,苟非體氣之大弱,痼疾之癮癒,自任改除;即舊時之特許者,互相勸勉,冀斷其癮,以促成政府漸禁方針之美意。如是,不及三十年,臺灣阿片不禁自禁,豈非持平之道哉!」
媚日的論點
此篇幾個主要的論點都為媚日,連橫先大讚鴉片對台灣有功勞「故臺灣人之吸食阿片,為勤勞也,非懶惰也;為進取也,非退守也!」,又進一步說台灣之「以造成今日之基礎者,非受阿片之效乎?」。然後強調日本的漸進政策有功,鴉片新法令「再請特許者二萬五千人,亦不過全人口二百分之一分強爾,無大關係,亦不成大問題,又何事議論沸騰哉!」
然後說「夫世界今日之吸食阿片,非僅臺灣也」,又再度為日本政府說辭「為習慣上、人道上而觀,故有再行特許之」,而且日本政府「可謂周至!」。再度強調不必抗爭「今若遲疑不決,收回成命……政府之威嚴損矣!」,只因為 「今政府既有特許之意,人民又有希望之心,自可照議而行。」
上面可看出連雅堂的媚日心態,這不是連橫第一次或只這一次媚日。按照林文及其他傳記,連橫一生的職業,在台灣時,絕大部份時間均任職於日人所辦的報社,要不然就是御用的台灣人如林熊徵所僱,周旋於日人與御用紳士之間。林文還提到連橫自己可能吸食鴉片,說連橫撰此文,跟他的素行一致。
台人不齒連衡媚日
連雅堂的同代人,在他寫這文章前,一般人因為「普遍同受世局劇變之苦,知世變固有人情所難堪者,並未多見以春秋大義責難連橫者」。1930年3月2日上述的文章發表後,使很多台灣人士大為反感。
連雅堂顯然地為「日本虎」作倀,努力抗爭日本政府鴉片政策的台灣人士都怒不可遏,連橫頓成眾矢之的。中部富氣節的文人所組,有全台第一詩社的櫟社將他除名。連橫變成不少台灣人的公敵,他只好跟台灣知識階級疏遠,遭台灣人唾棄。在台北顯然沒台灣人願理他,只好搬回台南去,情況仍一樣。1933年連橫不得已帶家人從台灣遷移到中國去,1936年逝世。
連震東辯稱謝春木所寫
根據林文,當時在台幾年未見連橫辯解,其子連震東後來隨國民政府來台後顯貴,才開始辯稱,該文非連橫手筆。在1977年(47年後!!)公開指名是當年《臺灣民報》記者謝春木(1902-1969)冒名之作,並說謝的動機,因為林獻堂有意延攬甫自日本東京回台的連震東入《臺灣民報》報社任職,不願連在同報社服務,以免相形見絀,為打壞林獻堂對連氏之觀感。還說林獻堂果然未用連震東,使連震東只好到《昭和新報》任記者。去查資料才知道,從時間上不可能,連震東在鴉片有益文發表前一年的1929年,就任職於《昭和新報》,1929年連震東的任職與1930年3月鴉片有益文怎會有關係。
這裡必須補充一下,謝春木活躍於台灣民族運動陣營的台灣文化協會及民眾黨。謝春木不只是一個社會運動家,更是一個台灣新文學的重要啟蒙者,中日文俱佳。謝春光是留日東京高等師範畢業,又是台灣文學最前輩人物之一,筆名追風。除了當《臺灣民報》重要記者外,1920年代就有日文及中文的小說、詩及評論出版。
連雅堂當時早有名,謝春木只是記者,連長謝24歲,文又在御用報紙上發表,事關自己名節大義而不辯白,寧可遠走中國。林文說豈有「大人為豎子委屈而默然不敢有隻字辯之理?」。謝春木於1931年轉去中國,戰後隨國民黨機構回臺,但1952年又投共,從此再未歸台。1977年時早已辭世,除死無對證外,在台灣誰敢為投共的謝春木說話或查證。
連震東稱謝春木所寫荒繆汙衊
林文解釋連震東的辯稱非連雅堂乃謝春木所寫,根本不足服人。可是一些所謂「學者」的傳記作家就附和,說連雅堂事後未辯白,蓋有莫大委屈。其他不少傳記對此阿片文,以「連氏未之辯」之類的話一筆帶過。
張秀哲的書《勿忘台灣落花夢》,書未提連橫寫鴉片有益文一事,但說《台灣日日新報》攻擊蔣渭水,謝南光(既謝春木)在《臺灣民報》寫了篇論文要跟《台灣日日新報》宣戰,要求雙方在台北舉辦大演講會辯論,看民眾支持誰?謝春木向連雅堂「宣戰」,想來是針對上述的連文。御用報紙怎會讓謝春木冒名寫文章發表。
謝春木在反對鴉片特許事件上立場鮮明,以《臺灣民報》記者一再地報導反對的消息或評論。最近查資料看到台灣新文學的作品中,他還有以反對鴉片特許政策為主題的文學作品,謝春木是台灣抗爭鴉片中的驍將。看來連震東不知從前有關謝春木的資料仍不少,都可替謝春木說出連震東「指控」的荒繆、無理及汙衊。
連文稿費五百圓
據林獻堂日記,此文約1,218字,筆酬日幣五百圓。當時公學校正式老師(教諭)的月薪約30圓,上等稻田一甲地約值五、六百圓,五百圓可說是臺灣報業史上破天荒的巨額稿費,極不合常理。根據林元輝的文章,「日本當局收買的用心昭然」,「有人懷疑連橫缺錢買鴉片解癮,所以甘為收買的揣度,也在臺人識者之間不脛而走」。
其他有關連橫的資料不少,無法詳述,請看林文。看吳濁流的書《台灣連翹》,稍談到連橫,吳濁流一針見血地說:「然而,白雲蒼狗,世事變幻是無所底止的,更非人智所能測知,如今出賣了台灣民眾的卑劣行為的連雅堂,全被付諸不聞不問,還把他當做抗日大詩人、寫了『台灣通史』的大學者,予以神化,連兒子孫子都沐其餘蔭,這也算是台灣七大奇觀之一吧!」。
結語
最後還是以潘建志醫師文中的無奈來當結語,他說「國民政府來台後,連震東成為接受大員中唯一台籍人士。他向執政當局靠攏謀取利益,利用職權圈地致富,然後是連戰,現在換連勝文了」。真正為台灣努力奉獻的人是蔣渭水醫師,潘文還說當年蔣渭水對抗連雅堂,現在由柯文哲醫師對抗連勝文,是台灣歷史的巧合,也是悲哀。
參考文獻請看上章《1930年前後鴉片抗爭;蔣渭水vs連雅堂 (上) 》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