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銅像還真受歡迎!」我疑惑,也驚嘆。許多人為了與這個銅像合照,還爬上爬下,和銅像坐在一起或勾肩或倚靠⋯⋯各種可以和銅像親近友好的姿態,樣樣都來。但他究竟是誰?
他微低著頭,戴著連衣帽,實在無法看清楚他的臉,就如銅像下的刻名:「Anonymvs」(無名氏),你無法知道他是誰。
但我真的很想知道他是誰,所以我忍不住向左前方的一位年輕男子詢問:「請問您知道他是誰嗎?」
也盯著銅像看的他,回答我:「我是西班牙人,也是來旅遊的,所以我不知道、也很想知道他是誰。」
生性愛聊天的我,話匣子開了:「我和先生來到布達佩斯好幾天,發現這真是個雕像之城,到處有銅像或石雕像。因為我們有兩個很特別的經驗,所以會特別對某些雕像感到好奇,想知道他們是誰。」西班牙男子沒有不耐,看著我,等著我說下去。
「一個是拿著槍的男孩,在我們旅店附近的地鐵站外(Corvin-negyed),第一次看到的時候,覺得怪,甚至有種不大舒服的感覺。但是,很多人和他合照,銅像前還有鮮花和已枯萎的花束,所以心裡也有好奇。結果隔天去了『恐怖之屋』(The House of Terror),才發現那是所謂的『佩斯男孩』(The Boys of Pest)。」
「那個博物館記錄了近代匈牙利最悲慘的兩段歷史,德國納粹的迫害和二戰後蘇聯紅軍的入侵、占領、壓迫和屠殺。1956年布達佩斯的年輕人起身對抗蘇聯紅軍,為匈牙利的自由和獨立而戰,連十二三歲的男孩也拿起長槍來對著蘇聯紅軍的坦克,所以那個拿槍男孩的銅像就是紀念這個歷史。」先生也加入說明。
西班牙男子聽得很專注也感到驚奇,因為他也和我們一樣,對匈牙利的歷史一無所知。我相信他喜歡歷史,因為他馬上問我們「恐怖之屋」在哪?那個「佩斯男孩」的銅像在哪一個地鐵站外?
既然如此,第二個美妙的經驗也要與他分享。
「昨天,我們因為找不到地鐵站,走著走著,走到一個大街旁的小巷,看見十幾個人的旅行團站在一個石雕像前,當我們慢慢走過去,他們也慢慢走離開。我們站在雕像前看了看,一樣不知道她是誰,四下也無人可問,但雕像前的花圈和導遊會帶著整團的人來到這個小巷看這雕像,讓我們很好奇,所以我們拍了照,晚上回旅店上網查詢。」
「這一查,還真把我們嚇一跳,原來她是如此傑出不凡的女性。她是十九世紀的人,是位老師,也是倡導女權者。她創設了匈牙利的第一所女子中學,還成立了全國婦女教育協會。」
「她叫什麼名字?雕像在哪裡?」西班牙男子真的想知道。
「她叫Pálné Veres,但我們不記得在哪裡!」先生很抱歉地說,西班牙男子臉露一抹遺憾。
「布達佩斯隨處有雕像,但在我們走過許多地方後,目前就只看到這兩個雕像有人獻花。這兩個經驗讓我覺得某些價值是這裡的人特別珍惜的,國家的獨立與自由,還有教育和女權。」我與他分享我的想法。
「真有意思的觀點,我從沒這樣想過。在我們國家,就只有足球運動員的雕像會有人獻花!」他溫和的聲音裡有無奈的銳利。
說到這,才發現西班牙男子並非獨自旅行,妻子孩子向他走了過來。所以,就說再見吧。
他們離開後,我與先生說,讓我們再問一個人吧。親切的男子說,有人告訴他「無名氏」是十世紀的作家,寫歷史。
我立刻轉頭尋找西班牙男子的身影,他就在不遠處,於是我跑了過去,告訴他。「這合理,因為他手上有隻筆。」西班牙男子很高興地說。
「寫歷史,的確很重要。」我心有所感地說。「我來自台灣,我們以前在學校學的歷史有許多都不是真的,而且都只學中國的歷史,不學台灣的歷史。」西班牙男子露出疑惑的神情。
「您知道台灣和中國的關係嗎?」我心中的小小使命感又跑出來了。
「1895年,台灣成為日本的殖民地,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日本宣告放棄台灣,中國宣稱台灣是他們的。中國內戰,中國共產黨擊敗蔣介石政權,於是蔣介石政權逃到台灣。為控制台灣,他們屠殺很多台灣人,尤其是台灣社會裡的菁英。而後又有白色恐怖,不管是台灣人或是1945年以後來到台灣的中國人,很多無辜者或追求民主自由的人都被迫害、監禁或殘殺。」西班牙男子和他的太太都搖頭。
「以前學校的歷史課本完全沒有提到這些歷史,直到上大學,修了台灣史後,和自己慢慢閱讀學習,我才知道這些歷史,才知道這個獨裁政權有多殘暴,怎樣凌虐殺害人。比如:用鐵絲穿過人的手掌和腳,數人串連在一起,然後帶到海邊槍殺。」
「獨裁者都是這個樣子,全都一個樣!」西班牙男子說得很有氣,讓我想起近代西班牙也有個獨裁者,監禁、迫害、鎮壓、殺害無數人。
「之前從新聞中獲知你們想要把佛朗哥(Francisco Franco)的遺體從列士谷(Valley of the Fallen)移出,安葬他處。」
「是啊,不過有兩方的不同意見,所以又沒有結果了。多年來一直都這樣!」
「不過,至少你們都把他的銅像給拆光了,我們台灣還有一堆蔣介石的銅像哪!有一些人至今仍不同意拆掉蔣介石的銅像。說來可悲又可惡,以前上學,學生進學校前還要跟它敬禮!」
「我看過一個說法,要經過三個世代,人們才會對於他們的歷史有共識,改變也才會發生。」我也聽過!我也聽過!我這樣告訴西班牙男子。
是的,隨著歲月的流逝,再加上許多人的不懈努力,一定會改變的。但我不能再耽誤他們一家人旅行的時間,所以我們握手道再見。從西班牙男子的笑容和堅定握手的力道,我知道我們分享了心中類似的信仰價值,胸口下偏左的心,跳得既暖又喜。
後記
親切的男子所給的「無名氏」資訊,有誤。「Anonymvs」(無名氏)其實是十二世紀的匈牙利和克羅埃西亞國王貝拉三世(Béla III)的公證官和史官。他因其著作《匈牙利人記事》(Gesta Hungarorum/The Deeds of the Hungarians)而聞名。《匈牙利人記事》以拉丁文寫成,其之所以重要,是因為詳盡紀錄了匈牙利人在潘諾尼亞平原(Pannonian Basin)的生活。潘諾尼亞平原又稱喀爾巴阡盆地,包含匈牙利、奧地利、克羅埃西亞、捷克、斯洛伐克、塞爾維亞和羅馬尼亞。不過,書中所提及的幾個匈牙利地名和現代的語彙並不相合。
關於「無名氏」的身分,學者們根據一句話作了些討論,究竟「P dictus magister」是大師P,還是上述的大師,P作為praedictus的簡寫(praedictus,「上述」之意),實在無法確認。
關於「無名氏」這個銅像,有個流傳之說,作家或喜愛寫作的人去摸摸他的筆能對其寫作有所啟發。喜歡寫作的我,摸了筆沒?從前文就可知,當時我對「無名氏」可幾乎是一無所知,不過,就算知道,恐怕會固執在不想迷信而不摸吧。
另外,再補充一些帕萊斯‧弗雷斯(Pálné Veres)的資訊,不過,也如「無名氏」的資訊,都是從維基百科而來。雖然不懂匈牙利文(匈牙利語又稱為magyar,馬扎爾語),但可以發現帕萊斯‧弗雷斯是相當重要的人物,可惜英文資訊就只有維基百科這一份。此時又再度覺得能多懂一些語言,得以閱讀一些文章或書籍,是多美好的事!
帕萊斯‧弗雷斯(1815-1895)為匈牙利教師,也是倡導女權者。她有相當好的生長背景,她的父親為地主,來自諾德拉德(Nógrád)的一個貴族家庭。她的母親則來自一個因經商而致富的家庭。她的外祖父是匈牙利的愛國者和虔誠的基督徒。
1867年她在匈牙利創設第一所女子中學和成立全國婦女教育協會。她認為女性該受教育學習知識,了解自我的價值和發展才能,以及應被教導成為能夠自食其力的人。女性該學習欣賞藝術,但要避免落入放縱的奢華享受,即便是一個富裕家庭,都可能因此沒落或破產。另外,女孩應被教導要以基督教的思想精神來處事待人,未來在婚姻中要成為傳授基督教精神的人。
她所創立的女子中學分成十一個班;初級程度有四個班,中等程度有四個班,優異程度有三個班。優異程度班級所學習的內容:宗教教學、匈牙利語和文學、美學、教育學、人類學、心理學、邏輯學、文明史、數學和立體幾何、代數、幾何、德文、美工教育、聲樂和樂器演奏、體操、繪畫。
許多完成中等程度學業的學生並沒有繼續進優異程度班就讀就離開學校,因為那些來自資產階級和貴族家庭的學生的父母,認為優異程度班的學習內容對於他們的女兒並無實質的用處,像是在訓練學生成為老師。不過,帕萊斯‧弗雷斯終究改變了那些父母的想法,了解到教育對於男孩女孩都有很大的幫助和好處。

無名氏
佩斯男孩
Pálné Ver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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