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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文】老爸爸的星空圖(下)

 2018-01-28 09:30
作者舅父李鎮源院士(左),到綠島新生訓導處面會妹婿胡鑫麟(中)。圖/胡李碧珠提供
作者舅父李鎮源院士(左),到綠島新生訓導處面會妹婿胡鑫麟(中)。圖/胡李碧珠提供

退後一步,不要陷溺在仇恨的漩渦裡

受我父親白色恐怖的影響,我對歷史非常有興趣,八○年代我在紐約看了很多二二八相關電影,有些導演處理這些題材,被悲情壓到快不行,當事者也常常扛著受難的包袱,重得不得了。

後來讀史學家黃仁宇的書,我對於父親的遭遇,對於我們家的受害意識,比較會用更大歷史視野的理解,我必須這樣子,我沒辦法。像黃仁宇說的,歷史很無情。你要是跳到仇恨裡頭,凡事以受害者眼光看,永遠無法從仇恨的漩渦逃脫。

諷刺的是,我爸爸後來參加綠島難友下一代的婚禮,朋友見面,都很客氣跟他打招呼,但沒有人要坐在他旁邊。他覺得很奇怪,事後他才聽說,大家看他都想到我的舅舅、建國黨的李鎮源。這些老左派都不願和臺獨坐在一起。我爸爸坐過牢,還稍微世故一點,舅舅李鎮源完全學者出身,他非常天真,不懂得玩弄政治權力。當時他成立建國黨,很多人會覺得Does he know what he's getting himself into(他知道自己捲入了什麼嗎)?

雖然我父親跟舅舅的政治理念是不一樣,但他們兩個還是會彼此關懷。他們常一起去國家音樂廳聽我的音樂會,以前大家都需要唱國歌起立,而他們就會堅決坐著,因為國歌對他們來講根本只是國民黨黨歌。我回來參加中華民國建國八十週年音樂會時,剛好碰上了「廢除刑法一百條」活動,我去靜坐現場拉小提琴。聽說後來有總統府高層說,「你真正係憨膽啊」。對於舅舅發起廢除刑法一百條運動,我只想為教授學生打氣、鼓勵大家追求民主的奮鬥。

民主不是妥協,是尋找交集

過去我每年回臺,都遇到選舉,臺灣常是自己人在鬥爭,當然個人有個人的理想,但理想沒有辦法凝聚更多的人。

我前幾天搭計程車,司機年紀比我稍大,我從他聽的收音機、從他的評論裡,知道他的立場和我不同。但奇妙的是,最後我們對話。說來有趣,我都到了目的地,錢也都付了,開了門準備要走了,沒想到卻開始說起話來,我們討論最近的時事,最後竟相談甚歡,告別時還互相握手,他禮貌客氣地問:「先生貴姓?」

這個經驗讓我想到,如果我們可以在談話中,聽到彼此的聲音,最後找到共識是多好的事。我覺得,人性出發點差別不大,但人生的經歷就可能非常不一樣。像我有白色恐怖成長背景,這位司機也有他的成長和不同看法。

黃仁宇說:「歷史是無情的」。臺灣經歷了這麼多年的民主選舉,阿扁也執政八年了,可惜我們在民主化之後,卻對民主的了解深度不夠。民主碰到一個主要的問題:你怎麼和不同立場的人協調,能找到「共識」?

共識,我用英文來說叫「compromise」,這個字在中文裡往往被翻成「妥協」。

「妥協」聽來不好,好像你把你的原則都推出去、排除了。但「compromise」在英文中講的是:你我立場不同,好吧,我們劃兩個圈圈,一個代表你,一個代表我,我們再看哪裡是兩個圈圈的「交集」。

要談共識,好,這個交集我們先認同它,把焦點放在這交集,然後看我必須要犧牲什麼達到共識,你必須要犧牲什麼達到共識。


1991年9月21日「100行動聯盟」成立,主張廢除刑法一百條。李鎮源院士(左2)等人走上街頭,呼籲廢除刑法一百條。圖/邱萬興

這次我上飛機前,歐巴馬聲勢如日中天,他的當選,代表美國沉寂已久的樂觀之情出現了,而且是年輕的下一代,用他們渴望改變的理想熱情,重新回頭去感染父母那一代。

我喜歡聽爵士樂,除了像阿姆斯壯,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比莉.哈樂黛(Billie Holiday)的那首〈奇怪水果〉(Strange Fruit),現場錄音的,「喔,樹上怎麼會有奇怪的水果啊……」(Southern trees bear strange fruit. Blood on the leaves and blood at the root……)。她唱這首歌時,人生已經歷過各種苦悶,又抽菸喝酒,嗓子很沙啞、破壞了,但有獨特的唱腔。我剛開始聽,想到,天啊,怎麼有人用這種嗓子來唱歌啊,後來看了歌詞,更深的了解之後才知道,這首歌觸碰一段美國黑暗的歷史。四○年代美國南方白人對黑人動用私刑,把黑人活活鞭打、截肢、吊在樹上等死。

那「strange fruit」指的就是吊死黑人的屍體,啊,我覺得很震撼。

從比莉.哈樂黛到今天的歐巴馬,美國歷史裡混雜了多元種族多重利益,美國的建國即是從這個概念發展起來。我們先從相同的區塊,建立對話的基礎,再看能不能盡量往圈圈外延伸。國內兩黨的政治剛好相反,都是先從我們哪裡不同開始,為了選舉爭票,再努力把差異放大,你要想,我們臺灣都那麼小了,再分裂下去,還會有什麼將來可言嗎?


胡乃元在舅父李鎮源院士百歲冥誔紀念會演奏。圖/林冠妙

臺灣的「星空圖」在哪裡?

臺灣的政治內鬥毀掉臺灣將來,我每年回臺推廣 Taiwan Connection 音樂演出,每次都遇到國內的選舉或是爭議,而且看來內鬥沒有改善的跡象。

我常在想,像現在人心不安的時候,音樂或藝術到底對一般人的意義是什麼?音樂家能對社會產生什麼真正的影響?有時候心中真的有點沮喪。

二○○五年,胡德夫出了三十年第一張專輯「匆匆」,在西門町紅樓開演唱會,我和很多朋友都去聽,我發現當天很多八○年代社運界人士也都出席了,但昔日的同志,現在卻變成了敵人,放眼看去,大概分別有「藍桌」的朋友、「綠桌」的朋友,甚至還有「紅桌」的!

可是很有趣的是,演唱到後來,胡德夫的音樂好像讓大家回到了年輕的時光,他唱到〈美麗島〉,當時全場氣氛完全變了,所有人自動自發站起,很令人感動、震撼,唱到最後竟然變成全場的大合唱,可能有人還掉了淚。在那短短的時刻,音樂把大家分裂的情感都找回來了,難道我們不應該這樣子嗎?

想到臺灣未來,我希望臺灣人能珍惜得來不易的民主,這是多少臺灣人經過這幾十年的犧牲,才這麼堅苦地一路走來。但我害怕「民主」這兩個字常被政治家隨便拿來當口號,而我們會不會忽略民主是需要每個人為它付出行動與力氣?我們不用心維護它,會不會又把它丟失了?


胡鑫麟在綠島新生訓導處服刑十年期間親手繪製星象圖,現由其子胡乃元保存於美國,複製件於綠島人權園區展出。圖/胡乃元提供,台灣游藝數位複製

九○年代的樂觀已經沒了,臺灣最大的問題不在對岸,而在我們自己。在臺灣談政治很容易「打歹感情」,有時候,很無奈的,連想把話講清楚都不容易。但我衷心期望大家能互相理解溝通,在「妥協」中找到共識,在彼此傾聽裡找到最好的交集。

十年前,我父親因癌症病逝,他曾在我很小的時候,送給我一張「星空圖」,是他在綠島時自己親筆繪製的,那時候我年紀太小,很好奇父親怎麼可以把它做得那麼細密。

星空圖現在留在美國,我把它珍藏起來。記得他送我當時半開玩笑地說,做這個星空圖是為了萬一能划船逃離綠島的話,至少不會在太平洋裡迷失。有星空圖,就能找到臺灣的方向。

在民主是我們大家應有的共同出發點之下,我當然希望臺灣的「交集」(compromise)能越來越大,但是現在看來滿悲觀的。如果做不到,連民主也不被珍惜,那會是臺灣最大的悲哀。

臺灣的「星空圖」在哪裡?


胡鑫麟曾對胡乃元戲稱,倘若自綠島逃出去,有這張星象圖就能找到回臺灣的方向。圖/胡乃元提供,台灣游藝數位複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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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文】老爸爸的星空圖(上)

本文摘錄自:國家人權博物館籌備處《看到陽光的時候:白色恐怖受難文集 第二輯》

(2014年1月出版),頁51-72


專文屬作者個人意見,文責歸屬作者,本報提供意見交流平台,不代表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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