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芳明以「後殖民史觀」建構台灣新文學史的分期與論述再度激發爭辯的新戰火
先是1999年8月,陳芳明在《聯合文學》發表〈台灣新文學史的建構與分期〉一文,陳芳明稱其史觀為「後殖民史觀」,他指出台灣新文學運動,從發生到現在,穿越了殖民、再殖民與後殖民等三個階段。
殖民時期,指1895至1945年的日本帝國主義的統治時期;再殖民時期「則是始於1945年,國民政府的接收台灣,止於1987年戒嚴體制的終結」;至於後殖民時期,「當以1987年7月的解除戒嚴令,為象徵性的開端」。
這一史觀之所以特別,是陳芳明發明了「再殖民」一詞,且將此再殖民,含攝在國府統治台灣到戒嚴以前的這一個時期。
除批判國府的「戒嚴體制」外,也痛斥國府強行灌輸的「中華民族主義」當道,陳芳明說:「就像大和民族主義,對整個社會的肆虐,戰後瀰漫於島上的中華民族主義,也是透過嚴密的教育體制,與龐大的宣傳機器,而達到囚禁作家心靈的目標。
這樣的民族主義,並非建基於自主性、自發性的認同,而是出自官方強制性、脅迫性的片面灌輸」。接著,陳芳明將台灣作家,因對民族主義的認同分歧,而歸納為兩類:
一為接受政府文藝政策指導,以文學形式支援反共政策,宣揚民族主義,此為官方之文學;另一為抗拒中華民族主義,他們創造的文學,以反映台灣社會的生活實況為素材,對威權體制採批判態度,此屬於民間之文學。
換言之,陳芳明以認同民族主義與否來二分官方或民間文學,作為其貫穿戰後台灣文學史的主軸,雖頗富創造性,但亦有其盲點之所在。
陳芳明論述中具爭議性的概念──「殖民」與「後殖民」的解釋問題
陳芳明論述中,最具爭議性的,是「殖民」、「後殖民」之概念問題,在社會科學領域中,「殖民」一詞是有其特定含義的,故使用時,宜遵守邏輯上的「同一律」,方能為學術界所接受。一般而言,「殖民」這個概念,係指資本主義發達國家為掠奪資源、榨取財富,採用軍事征服之手段,對落後地區加以佔據的行為。
它基本上,有三個前提,一是其行為主體,是某個資本主義強國;二為它是向海外擴張,侵略他國,為奪取資源為目的;三為在其殖民統治下,殖民地被剝削壓榨,導致經濟凋敝,民生貧困。準此而論,國府治下的台灣,明顯是不符合「殖民地」標準的。
陳芳明之所以將國府治台期間,比擬為「再殖民時間」,原因是國府在台灣實施統治嚴苛的「戒嚴體制」,他認為這種近乎軍事控制的權力支配方式,較諸日本殖民體制毫不遜色。所以說從歷史發展的觀點來看,將此階段,視為「再殖民時期」,並不為過。
問題是,「戒嚴」、「統治嚴苛」能否等同「殖民」,恐怕有待斟酌。
其實陳芳明何嘗不知這些概念,是有區隔的,基本上,陳芳明此舉,尚有另一層用意,「殖民」本有一個民族侵略另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對另一個國家侵略之意涵。用殖民一詞含概解嚴前國府治台這一段,顯然有將國府,視為外來政權侵略霸佔台灣之意味,如此一來,將台灣民眾反抗國民黨的鬥爭,提昇至擺脫殖民統治,爭取民族或國家的「獨立」鬥爭,符合了其政治台獨的企盼。
陳映真對陳芳明論述的強烈反駁
陳芳明文章發表後,陳映真隨即在2000年7月的《聯合文學》發表〈以意識形態代替科學知識的災難〉一文,加以批駁其濫用「殖民」一詞之不當。
8月的《聯合文學》陳芳明不甘示弱,以〈馬克思主義有那麼嚴重嗎?〉,回敬陳映真加以反撲,尤其在創作文學的語言上,陳芳明說:「台灣新文學運動者,自始就是以日文、中國白話文、台灣話三種語言,從事文學創作」。
其中,用台灣話,書寫致使台灣「與中國社會有了極大的隔閡」,陳芳明還說,「國民政府在台灣『不僅繼承』了『甚至還予以系統化、制度化』了『日本殖民者對台灣社會內部語言文化進行高度壓制與排斥』的『荒謬的國語政策』。依賴於這種『國語政策』,中國的『強勢的中原文化,才能夠透過宣傳媒體、教育制度與警察機構等等管道,而建立了霸權論述』。
而這種存在於台灣的霸權論述,與日治時期的殖民論述,『正好形成了一個微妙的共犯結構』」。
對此,因著陳芳明的「多語言文學」的說法,陳映真指出陳芳明所說,台語遭到歧視,是有陰謀的,他其實是指,「中國國語」對台灣地區「閩南」和「客家」,兩種漢語方言的「壓迫」,從而暴露了陳芳明,妄圖把通行於台灣地區的漢語閩南方言、客家方言,說成是和漢語、日語一樣獨立的民族語言,以證明台灣是「分離於中國之外」的獨立國家。
其實,閩南語固然是福建南方的方言,但在台灣它已是絕大部分福佬人的共通語言,它有其主體性,未必一定要附屬於國語的語言霸權下。
但陳芳明刻意說明,國府是如何的壓迫宰制台語,也有言過其實處,因為當時在教育體制內,固然強迫人人要說國語,但在廣大的台灣民間社會,政府並沒有用公權力,強行制止台語之流通。
且陳映真還舉日本、法國、韓國為例,說明世界各國,為了維護「國語的中央集權的統一」,普遍強制推行某種針對方言的特殊文化政策,國府治台後的「國語政策」,亦為這種文化政策的體現,這種世界各現代民族國家都做的事,何來「殖民統治」的「語言文化歧視」呢?
所以,陳映真認為陳芳明別有用心,故意炮製一種台灣話來,把台灣人講台灣話和中國人說國語,看作是絕對對立的鬥爭,從而證明此鬥爭不僅是語言的,而且,甚至是文學、民族乃至國家的對立鬥爭。
9月的《聯合文學》陳映真再度出擊,寫了〈關於台灣「社會性質」的進一步討論〉痛批陳芳明對台灣社會性質認識之膚淺與謬誤。
陳映真攻擊陳芳明的焦點,集中在其「社會性質」上。陳映真特別舉出「228事件」期間,倒在血泊中的宋斐如,在1946年元旦於《人民導報》的〈發刊詞〉及其後的〈如何改進台灣文化教育〉證明,戰後當時台灣的知識份子,提出要改變日據台灣時,「文化畸形發展」的局面,「教育台胞成為中國人」,「隨祖國的進步而進步」。
對於宋斐如、蘇新、賴明弘、王白淵等思想鬥士而言,要克服日據時期殖民地文化的影響,唯一之途,只有回歸中國,做主體的中國人。
即便在1947至1949年,台灣《新生報》的〈橋〉副刊發生一場「如何建設台灣新文學」爭論時,歐陽明、楊逵、林曙光、田兵,甚至包括後來走向獨派的葉石濤,都強調建設台灣新文學的課題,和建設中國新文學的課題相關聯,強調台灣文學,始終是「中國文學的戰鬥的分支」,台灣文學工作者,是中國新文學工作者的「一個戰鬥隊伍」。
到了70年代,鄉土文學論戰時期,葉石濤、王拓等人,仍迭次宣稱「台灣文學是中國文學的一環」,即使是陳芳明自己,也是到鄉土文學論戰前後,才和中國文學Say「Good Bye」。
而楊逵在〈橋〉副刊的文藝爭論中,以及1949年發表的〈和平宣言〉中,也屢屢疾言,反對台灣獨立論,或台灣托管論。
總之,針對陳芳明所謂外來中國,對台灣再殖民統治的說法,台灣文學與中國文學分離說,陳映真是費力最多,以大批資料史實,予以強烈批判的。
雙陳各說各話——一場沒有共識即告暫停的文學統獨大對決
10月,同樣在《聯合文學》,陳芳明再拋出〈當台灣文學戴上馬克思面具〉,嚴厲譴責陳映真對他的批判,是「在宣洩他的中國民族主義情緒」,用馬克思主義「作為面具,來巧飾他中國民族主義的統派意識形態」,虛掩其「統派立場」。12月,陳映真以論戰,已經失焦,不願繼續糾纏下去,乃寫了〈陳芳明歷史三階段論和台灣新文學史論可以休矣!〉,以示「論戰結束」。
陳映真指出:「陳芳明有關日據以降,『殖民地』社會--『再殖民』社會--『後殖民』社會『三大社會性質』推移的『理論』,既完全不合乎陳芳明不懂而又硬裝懂得的,馬克思主義歷史唯物主義,有關社會生產方式性質(=社會性質)理論和原則,也經不起一般理論對知識、方法論、邏輯等要素的,即便是最鬆懈的考驗。
因此,不能不說,陳芳明『歷史三大階段』論,所謂『後殖民史觀』不論從馬克思主義的生產方式論、或其他一般理論的基本要求看,都是破產的理論和史觀」,「因此,以破產的、知識上站不住腳的『三階段』去『建構』和『書寫』的、他的『台灣新文學史』之破滅,也是必然之事」。
爭辯後的吾人省思
樹欲靜而風不止,《聯合文學》上的二陳統、獨論戰,雖暫告一段落,然而,只要台灣還不能成為一個正常國家,只要政治上的統、獨爭議仍在,只要國家認同的問題一日不解決,文學上的統、獨論戰就會持續下去,且情勢還會更趨激烈,更錯綜複雜。
其實,這無關對錯,而是因著政治信仰,所導致的對台灣文學的信念,唯一的問題是,哪方的論述,能較吻合台灣歷史發展的現象;哪方的分析,能貼切台灣人民的情感;哪方的說詞,能獲得台灣人民的支持,此一問題,短時間可能還無法得到圓滿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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