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常有恍然如夢的感覺。
週二晚上,我在雨後巷弄裡的講堂,聽向陽老師談台灣新文學史。日間盆地剛讓一場大雨狠狠沖刷了一番,地面有著水光,空氣裡隱約漂浮著霧氣,兩旁公寓窗戶透出的光亮,是深山裡指引旅人的禪寺燭火,循燭光而來,山中日月。
台灣文學先行者如賴和、楊逵、龍瑛宗等,若未死去,大多經歷了49年政權變遷後失語的困頓、以及文學典範的時不我予。縱然其中有人終於學會了新統治者的語言,得以再度以不熟練的中文寫作,用中文說出自己的想法,但新統治者主宰下的文壇並不因此接受,他們嫌棄這些題材上不了檯面,不登大雅之堂,這種種衝突最終化為一場鄉土文學論戰。
鄉土文學論戰是一場混合了許多不同元素的大混戰,有國共內戰的餘緒、文學路線之爭、也有文壇政治,鄉土文學論戰後,寫實主義地位雖然抬高了,但一個無法言明的副作用是,49年之前的文學,似乎也從此被正式排除在台灣文學的傳統之外。日治時期的作家不但沒有因鄉土文學論戰而更被看見,反而更加隱形。
他們之能被看見,大約還是台灣意識隨政治勢力擴大而起。上世紀90年後,台灣意識成為主流,賴和等人的作品方有機會進入體制文學的脈絡,體制文學和真正的文學價值當然不能等同,但對這些被統治者壓制許久、以至於廣大閱眾都不認識的文學而言,進入體制是一個機會,讓他們有機會讓閱眾接觸,並且有機會得到他們應有的評價。
於是他們終於也能被閱讀、被喜愛。也有人感到自己的處境,透過他們的文字被抒發了。這本是一個作家最希望得到的,也是最基本的,但當他們提筆之時,大概也沒想到,讓世人認識、閱讀他們的作品,這條路竟是如此漫長、如此曲折。
來到講堂之前,正閱讀向陽的《寫字年代》。書裡紀錄了他擔任自立副刊主編時,與諸多作家往來筆墨的故事,由於自立晚報的性質,他往來的作家裡有許多,都是當時不為新統治者主導的兩大報所喜的『本土作家』,特別是自日治時期便筆耕不輟的。書信往來當時,本土文學天色不過微亮而已,但閱讀書中書信,仍感到一種特別的希望躍動,畢竟太陽已經升起,陽光普照的時候也不遠了吧?
但時局轉換如此之速。台灣意識連同台灣優先,都被統治者當作歷史的亂源,台灣歷史也再度被詮釋為中國歷史的一部份,一切都似曾相識得讓人覺得,所謂的天色微亮只是一場誤會、是一個美極了的夢。我們只是做了一個夢,之前與之後,才是真正的現實。
在殘夢未遠、現實埋伏著準備猛撲而出的當下,聽向陽談賴和,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我忍不住要疑惑著,像我們這樣認真地把賴和當一回事的日子,還剩下多久?
認真把台灣當一回事的日子,還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