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在20幾年前，我寫了一篇〈兩個大陸〉，開頭我是這樣寫的：
一棵樹可不可以到處走走，去拜訪另一棵樹，看它的樹幹長得挺不挺？葉肉肥不肥呢？一朵花能不能去拜訪另一朵花，看它開得豔不豔、香不香呢？
不行，因為它是植物。
那麼動物就可以四處蹓躂，去瞧瞧別的動物是怎麼過日子的嗎？
貓狗雞鴨恐怕不行。對牠們來說，過一條較寬的馬路都得冒生命的危險，我懷疑牠們會不會很熱衷於旅行。牛羊豬馬活動範疇稍大，但頂多也是區域性的漫遊。獅狼虎豹很兇猛，本來該有較寬廣的旅行空間，但正因為牠們太兇猛了，威脅到另一種比牠們更兇猛的動物——人，牠們的地盤反而愈來愈小。至於魚類，雖然生活環境舒適寬敞，但總限於海底。
我們經常羨慕候鳥翻山越嶺、飄洋過海，跨洲飛行，到處作客。但因牠們多半是為了氣候的關係而遷徙的，牠們的飛行雖然不必一定稱做逃難，而心情上似乎也不見得覺得自己是在旅行。
這樣說來，在生物界唯一有資格到較遠處旅行的，就只有人了。而換個角度想，既然如此，倘若一個人一輩子從來沒有到過較遠的地方旅行，那豈不枉生為人了嗎？
你都怎樣分享你的旅遊經歷呢？除了吃喝玩樂聽看買……
當今，旅遊已經變成一門學問了。旅遊文化，至今已十足的大眾流行文化，也是典型的大眾地理文化，它將各類神聖文化、高雅文化的空間場所（皇宮、貴族庭院、教堂廟宇、高等學府）與地方特色空間（古村落、古城邑、自然絕景）統統改造為大眾旅遊文化空間。這些過去庶民不可能駐足的地方，為了滿足現代人的「虛榮心」，旅行社總要安排大家「到此一遊」才不虛此行，絕大多數的旅客被長期地洗腦，也要求導遊非帶他們去這些「名勝古蹟」，至少拍個照，才值回票價。殊不知，千里迢迢地來到一個這樣有歷史背景的「景點」，為的只是拍幾張相片留念，才真是吃了大虧，除非你在抵達前對這些文化空間有一定的了解，至少，行前也要惡補一下，先弄清楚你要去的國家之歷史、地理背景，否則當你歸來，羨慕你有能力去玩的友人，要你說說旅遊見聞，你能說的大概就只有吃喝玩樂聽看買，和你長途跋涉去的地方，關係不大。
台灣帶給世界的禮物 : 南島語系的中心
旅遊成為人類的全民運動，不過，時下的旅遊真能帶給人甚麼特別的意義嗎？現代人之旅行，一般只是時尚。見友人每年都要攜家帶眷出國吃喝玩樂聽看買，連帶有一種「責任」，如果自己沒有行禮如儀，恐要愧對妻小。事實上，極少數人仔細想過，只把旅行當作「放鬆」、「享樂」不免可惜，但是除了享樂，旅行又能如何？特別是台灣，這個極力想要爭取國際能見度的地方，當每年超過1,000萬人來台灣旅遊，接待這些自己花大錢，不請自來的外國客人，我們除了吃喝玩樂之外，有沒有甚麼「台灣價值」可以「置入性行銷」的呢？
台灣是一個旅行的好地方，但是我們見到台灣對自己的旅遊賣點，好像只有宣傳台灣的小吃、台灣的水果好吃；最多就加上台灣的人情味。其實，台灣最大的旅遊資產在於原住民文化。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教授賈德．戴蒙（Jared Diamond, 1937-）2000年在世界頂尖的科學雜誌《自然》（Nature）上發表了一篇「台灣帶給世界的禮物」（Taiwan's Gift to The World）上說，台灣是南島語系的中心，這是世界上分布最廣的語族，約有1,200種語言，東起南美復活節島，西至非洲馬達加斯加，真正縱橫四海2萬6千公里，其源頭都是台灣原住民。
台灣原住民一直過著從一個「監獄」進到另一層「監獄」的日子
南島語系十個南島語亞系中，有九個集中在台灣，表示台灣是南島語系的原鄉。由於南島語在台灣已經說了幾千年，因此有顯著的分化歧異。其他的南島語，西起馬達加斯加，東至復活節島上的，都是台灣出發的祖先群使用的語言在後來才衍生出來的。身為台灣人，這是多麼令人驚喜的事啊！我們可曾聽過台灣政府的觀光單位，以「南島語族尋根之旅」來號召這個世界最大的語族前來台灣觀光？政府曾經投下多少經費和心力進行「南島語系」的語言，找到更多像「麻豆」（南島語中的「眼睛」）、「艋舺」（菲律賓話的小船是banga，這和台語發音相似）等單詞，使橫跨2萬6千公里，同一語族的各國人士對台灣這塊土地有更深的情感呢？
台灣歷來的政府不但不真正懂得珍惜原住民文化，反而任其被同化、破壞、凋零。原住民部落守護聯盟的Kavas牧師表示：「我們（原住民族）很早期就已經在監獄裡面了，明天就是進到另外一層的監獄。」原住民被迫遵守外來政府的法律，原住民的生活、文化，一再地被侵犯。
「菁英文化」不再是社會文化的主宰者
旅遊，很顯然地是流行文化最佳的入口。我們不花一文錢，每年吸引了1,000萬人的國外旅客，正是台灣最佳的宣傳大使。只要我們懂得找出台灣的亮點，讓他們拿起相機猛拍，回去願意將他們看見的台灣文化分享給他們的親友，這才是最大的營收。捨此不為，還在汲汲營營地鼓吹讓這些外國友人多買幾盒鳳梨酥，多逛幾處觀光夜市，豈不目光如豆？
故宮博物館雖然是台灣重要的旅遊資產，但是這種清宮裡的「菁英文化」並不是一般旅客可以立刻感動的，多半只是走馬看花，到此一遊。反而，流行文化的迅速擴展，使「菁英文化」不再是社會文化的主宰者，流行文化開始主宰社會。邊緣文化、底層文化匯入流行文化而搶佔空間。進入了這樣的氣氛中，知識份子雖然更加自由， 卻失掉了對社會的影響力。大量文化形式轉化為產業，成為消費資源。我們可以爭取的不僅是「知識經濟」，也是「文化經濟」。「南島語族尋根之旅」，便是可以大大宣導的台灣旅遊新路徑。
學術知識是流行文化的重要資源
事實上，先進國家無不將類似「南島語族」這種旅遊資產視為瑰寶，大加開發。一些學術知識是流行文化的重要資源。地理知識從來就貼近大眾，如今更捲人流行文化、時尚文化，在市場中暢行。美國的 《美國國家地理》（National Geographic），加拿大的《加拿大地 理》（Canadian Geographic）和英國的《地理雜誌》（The Geographical Magazine）都有很好的市場效益。中國的《中國國家地理》、《華夏人文地理》亦是如此。史學、考古學的一部分知識內容也轉人流行文化，將「話語權」從歷史學家或考古學家手裡搶過來。我們可曾看到，台灣的觀光官員在此著力？頗具水準的台灣的《光華雜誌》還是在威權時期開辦的，民進黨政府口口聲聲愛台灣，我們哪裡看到他們也辦一本《光「台」雜誌》？
最令人懷念及讚揚的是《今日世界》雜誌。《今日世界》是美國國務院在遠東創辦的「宣傳」刊物之一，全部中文；初由香港的美國新聞處主辦，後改稱為美國國際交流總署香港分署。早、中期內容包羅萬象，有國際政治動態、科學新知、音樂、舞蹈、美術，和文學的新秀與新潮介紹，以及小說創作、書評、學生園地、服務欄等。張愛玲的反共小說「秧歌」、徐訏的「盲戀」，都係早期《今日世界》所刊載。它是「不折不扣」的「宣傳刊物」，但是它的讀者是那麼樂於「被宣傳」，實在是非常成功的國家行銷。旅遊，不只帶人玩，在吸引人來玩之前，必須要有像《今日世界》一樣的刊物，現在還得加上影音多媒體的材料，才能吸引更多的國外觀光客。我們看到台灣在這方面做出哪些努力？
目光不要只見旅客到台灣平均花了多少錢
文化資產的活化，使旅客「到此一遊」對旅遊地有進一步的情感聯繫，這才是最大的利多。對台灣而言，爭取觀光客不只是「拚經濟」而已，更要跟外國旅客「搏感情」。在各國觀光客人中，我們尤其要特別看重來自中國大陸的遊客。這些大陸友人與台灣隔膜半世紀，如今好不容易花下他們積蓄很久的金錢，來到台灣想看看這塊土地的風光人情，我們的旅行社卻讓他們「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豬差」，能剝兩層皮，不會只剝一層皮，這是甚麼待客之道？我們的觀光體系，不知如何抓緊機會讓這幾百萬的大陸友人多認識台灣、多了解台灣的處境、多知道台灣人心裡真正的感受；反而揶揄甚至仇視排斥，真是委巷小家子的心胸。
當國外人士在猶豫下一次的旅遊，要選擇日本、韓國、香港、菲律賓、泰國，中國大陸還是台灣時，想要抓緊一些材料來「惡補一下」了解台灣時，我們手上有那些讀物，包括多媒體資訊，可以讓他們快速取得，打動它們的心呢？對旅遊國來說，如果眼睛所見的只是每一個旅客到台灣平均花了多少錢，你說，這種政府只要找一些會打計算機的人來幹便好，還能有甚麼遠見？
（作者鄭春鴻明年春天將在松山社區大學開設一門課「生命故事創作班」，有興趣的讀者可以電洽松山社大02-27475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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