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民主進步黨籍的總統蔡英文宣告要以維持現狀作為她領導的國家關於兩岸關係與國家定位的政策立場時,臺灣獨立運動陣營的心情是五味雜陳的。這是2000年陳水扁總統四不一沒有政策立場的翻版,甚至是倒退。
在總統就職演說〈臺灣站起來——迎接向上提升的新時代〉中,陳水扁說:「只要中共無意對台動武,本人保證在任期之內,不會宣布獨立,不會更改國號,不會推動兩國論入憲,不會推動改變現狀的統獨公投,也沒有廢除《國統綱領》與國統會的問題」。後來陳水扁推翻了四不一沒有的立場,他的說詞是該一主張的前提要件已因中華人民共和國始終不放棄對臺灣動武而不存在,因此也就沒有維持四不一沒有的必要。
但蔡英文的總統就職演說〈帶領臺灣一起完成新時代〉,卻以尊重1992年之後兩岸關係發展的事實、以及臺灣建立在民主原則及普遍民意的政治基礎為出發,宣示將依據《中華民國憲法》、《臺灣地區與大陸地區人民關係條例》及其他相關法律處理兩岸事務。蔡英文並未以條件式敘述來宣示其立場。這裡顯示了蔡英文維持法理現狀的堅定意志。蔡英文用具體的法律文件作為引證,不願碰觸中華人民共和國所期待的體現一個中國原則的九二共識,更表現出其追求戰略清晰而不耐於政治修辭的冷靜作風。蔡英文不要虛無縹緲、高來高去、各自表述的九二共識,她直接亮出底牌,《中華民國憲法》。她要求對岸基於現狀,接納中華民國。
蔡英文以《中華民國憲法》作為她的國家定位主張,而《中華民國憲法增修條文》前言將當前兩岸關係的法律狀態界定為國家統一前。儘管《憲法》並未課臺灣人民以追求國家統一的誡命,何時終結此一狀態,只有依賴修憲一途,而修憲則須落實民主原則,經過臺灣全體公民投票。但蔡英文表明她不願推動改變現狀,則這意味著甚麼?
對於以建立臺灣共和國為職志的臺獨運動者而言,蔡英文和民進黨無異成為中華民國的維護者,而且這個中華民國還不願放棄對中國大陸地區的象徵性主權聲稱,還要維持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特殊國與國關係,這就是施明德在《美麗島》時代所主張的中華民國模式的臺灣獨立,也是李登輝總統任內中國國民黨一度有過的主張,和臺獨的異同只在於其並無意於追求統一,但也無意於獨立建國。為了更為精確地區別臺灣獨立建國和維持現狀的不同,臺獨運動界乃將維持現狀主義者界定為「華獨」,不再接受其為臺獨。2016年以後,民進黨執政而進佔了原本由中國國民黨長期盤據的中間地帶,蔡英文的維持現狀主義將臺獨貍貓換太子轉換為華獨,民進黨遺留的臺獨在野反對力量因此需要重整。
民進黨何以膽敢全力向維持現狀的中間板塊移動,這是對臺獨的背叛嗎?太陽花學生運動激出了臺灣社會青年世代的天然獨現象,這是指歷經半世紀的族群融合,新臺灣人已然成形。他們對臺灣有著共同的成長經驗和歷史記憶,不同於之前的世代,在外省人和本省人之間存在著中國經驗和日本經驗的隔閡、在黨國威權體制下的族群衝突與對立。天然獨新臺灣人關心的是他們在臺灣的安身立命,所以怎麼建立公平正義的臺灣社會是他們首要關心的公共議題;其次,天然獨新臺灣人認同以中華民國作為他們共同的國家符號,但也對中華民國受制於一個中國原則而無法擁有正常對外關係而感到忿忿不平;第三,天然獨新臺灣人認同普世價值,珍視臺灣的自由、民主、人權與法治成就,同情受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壓迫的人民和民族,對於中華民族主義和與中國共產黨統治下的中國統一不具有任何期待。
宣稱作為天然獨代言者的時代力量黨,正就是太陽花學生運動之子,其政治基本主張,即可化約為國家正常化、多元民族主義、新憲法、社會正義和環境主義數端,至於愛國主義和中華民族主義,則全然不在其政治關懷視野之中。時代力量黨是世代政治的產物,在青年世代中獲得高度的支持。在2016年的立法委員選舉中,時代力量異軍突起,華麗登場,強大的政策論述能力,使之在立法院的表現極為耀眼。可以預期的是,時代力量黨在2018年的地方自治選舉中,還會在地方議會乃至於基層自治團體中攻城掠地,擴張其社會基礎,而其目標,則是在2020年取代國民黨成為第一大反對黨。
在天然獨世代政治的擠壓下,民進黨只能搶進和鞏固中間地帶,加速社會正義和轉型正義的改革力度。統獨既然不再是臺灣新政治市場的分歧線,民進黨也就樂於居於華獨地位,爭取國民黨支持者的轉向。中華人民共和國對民進黨政府的杯葛,對中華民國的持續打壓,以及對於兩岸事務性協議的報復性片面違約措施,正好證明了民進黨對於九二共識事實上不容許一個中國原則各自表述的質疑,也讓民進黨政府可以利用冷卻後的兩岸關係以及友臺的國際環境全力盤整臺灣的全球國家發展戰略,擺脫馬英九總統執政時期國民黨政府扈從中華人民共和國卻因而流失主動參與東北亞或東南亞區域經濟整合機會的困境,從而強化自身在東亞區域安全中的責任,乃至於提升在國際民間社會中的聲望與貢獻度。或許我們可以這麼說,在政治領域的臺獨勢力,正以華獨和天然獨進行政黨版圖的重組。
至於廁身於社會運動的傳統臺獨基本教義派,雖然相當程度成功地離間了臺灣社會對於中華民國的感情,強化了臺灣人的認同,其苦行僧式的情操也得到臺灣社會的同情和尊敬,但臺灣共和國獨立建國的主張,卻還未能成為臺灣政治社會的主流意見、多數主張,其原因在於臺灣青年世代沒有強烈的臺灣民族主義意識,他們的國家觀受公民教育的影響,擁抱社會契約論,因而是以務實的對價關係來看待臺灣共和國的,換言之,如果臺灣共和國不能證明可以突破國際現實,取代中華民國的國號而使臺灣可以免除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打壓、獲得聯合國的普遍承認,那麼制度變動的社會成本將是他們所在意的,他們會去評估更改國號的成本效益。儘管如此,臺獨基本教義派在民進黨政府的本土化和國家正常化政策上,仍然會在公民社會和輿論上起相當的監督作用。
臺獨的一個新的觀點,則是將臺灣獨立作為國家正當防衛手段。當中華人民共和國武力侵略臺灣,屆時公投、制憲建國皆緩不濟急、不切實際,因而以革命手段直接宣告臺灣獨立,建立臨時政府,使臺灣問題國際化,為國際干涉打開道路,這才是最有可能的建國機會。所以臺獨的運動重點,還是應當放在臺灣危機意識的凝聚。臺灣民主國的歷史經驗,證明了當救亡圖存別無他法時,連在臺灣的中國認同者都會支持臺灣獨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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