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文化」(Erinnerungskultur)是個人或社會對自身文化和歷史的認知、審視和反省,也是一種集體記憶的再呈現。這種記憶是痛苦多於歡樂,羞慚多於榮耀。若法國人談「記憶文化」,他們往往首先想到的是法國大革命,這既是現代民主思想和行動啟蒙的第一砲,爾後的「自由、民主、博愛」的口號更是激勵人心追求理想的壯麗鐘聲,但是大革命前前後後的血腥、報復、暴民暴行也依然是應當屬於反思的部分。
至於德國,一提起「記憶文化」那就是充滿痛苦、懺悔和贖罪的成分了。納粹對猶太人的清洗屠殺,佔領波蘭,建造「(猶太)特區」(Ghetto),乃至往後在奧斯維茲系統、「科學」地消滅猶太人,這段歷史,是德國人至今揮之不去的夢靨。套句老共的八股,納粹罪行雖然過去八十多年(從1933年希特勒奪權開始),德國社會還是「年年講、月月講、日日講」,難怪德國著名作家馬丁・瓦爾澤(Martin Walser 1927-)在他1998年獲得德國書業和平獎的答辭中說:「我每天在媒體裡面對這段以往的歷史,發覺自己有一種反抗面對恆久恥辱的衝動」,此言一發,他立刻受到各方的批評。
德國社會的集體記憶和直面本身罪孽的態度的確深入人心,這也是為什麼總理默克爾夫人於2015年接受了將近一百萬中東戰爭難民的緣故,既是出於基督教精神的慈悲救贖,也是出於記憶文化中,將功抵罪的作法,因為德國人常常說,當初納粹當政時,多少猶太籍的德國科學家文化人都逃離到國外,受到他國政府的庇護,現在是我們反饋的時候了。
德國前總理布蘭德語1970年在猶太紀念碑前下跪。圖/取自網路
德國為何是中國異議份子流亡的首選目標?
最近劉霞在經歷了失去劉曉波的痛苦和橫遭軟禁8年的苦難,終於獲得自由,離開北京,來到德國。有些媒體,如義大利和日本的記者問我,為什麼德國成為一些中國異議份子流亡的首選目標,我思考後回答,這裡面有一些巧合和機遇,但是德國由於二十世紀本身曾經扮演過「罪魁禍首」和「受害者」的雙重角色,所以對於戰爭和暴政的受難者,有著特殊的道義責任,他們連不同文、不同種、宗教迴異的穆斯林戰爭難民都接受了那麼多,對於受共產極權迫害的有知識有技能的異議份子自然是開著大門的。在納粹當道時,愛因斯坦,漢娜・阿倫德,湯瑪士・曼,演員馬蓮娜・狄德里希都在美國受到庇護,大大豐富了美國的科學和文化領域。因此德國對中國人也是友善的,六四大屠殺之後,有很大一批留學生和避難者都在德國獲得永久居留並入籍,至於異議份子如艾未未、廖亦武、周勍、長平、楊偉東等也都在德國找到第二故鄉。至於劉霞則更是德國朝野關注,並極力營救的人,現在她受到很好的照顧和安排,必能在這裡重新開始新生活。
劉曉波獲得諾貝爾和平獎時,被關在監獄中,不能到奧斯陸去領獎,頒獎儀式中,舞臺上放著的那張空椅子,成為一種爭抗不屈、譏諷暴政的象徵。「空椅子」對於德國人有著特殊的啟示,因為在諾貝爾獎的歷史上,無獨有偶,除了劉曉波之外,還有一名和平獎得主奧西茲基(Carl von Ossietzky 1889-1938)也是於1935年獲獎之時,坐在牢裡,但是連納粹政權也不敢犯眾怒,於次年將他放出監獄,當時納粹宣傳部長格林對奧西茲基施壓,不准他去領獎,但是他堅持不受脅迫,還是前去補領了獎項,接受了這份至高的榮譽。兩年後他於1938年在療養院中逝世於肺病。他們夫妻合葬的墓位於柏林尼德雪兒豪森,成為柏林的一個榮譽陵墓,受後世人們的景仰憑弔。曉波所面對的極權體制更暴虐於納粹,他在獄中的八年,身體被摧毀,最終死於肝癌。曉波死因頗受質疑,原本健康的他,怎麼突然重病,死前約六週,劉霞去獄中探視,都沒有發現他有病,接下來他保外就醫,中共政權向世人排演了一場搶救病人,生離死別的大戲,最後曉波遭火化揚灰,拋於大海,沒有陵墓供人瞻仰憑弔。納粹跟中共的虛偽、殘酷、決絕的暴政相比,真是小巫見大巫。
中國的悲劇都是中國人自編自導自演
原是一匹狂狷傲慢的「黑馬」曉波,曾經鞭撻中國傳統文化裡的腐朽和中國人的奴性:「我絕不認為中國的落伍是幾個昏君造成的,而是每個人造成的,因為制度是人創造的,中國的所有悲劇,都是中國人自編自導自演和自我欣賞的,不要埋怨別人。」說得多麼透徹,中國人在共產黨的統治底下,受盡折磨、侮辱、殺戮,養成說謊、告密、冷血的習性,經歷了無數次的政治運動,土改殺戮地主鄉紳、反右虐死侮辱百萬以上的知識份子、大饑荒幾千萬人民成為餓殍,文革千萬家庭遭難,上山下鄉將青年一代放逐失學、批林批孔荒謬地掃蕩儒家思想和政敵、六四公然地將軍隊坦克開進京城屠殺市民學生,凡此種種被鄧小平一句話:「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全國人民就忘了恥辱、忘了殺父亡母之仇、忘了千萬同胞的累累白骨,爭相下海賺錢,如今老共用非法手段,以破壞生態,徵佔土地,黑箱作業的方式,製造出國富民貧的繁榮假像,向外擴張四處撒幣,大部分國民不但不警覺起而爭抗,反而覺得「厲害了,我的國」,沾沾自喜,完全應了曉波上面對國人的評語。
在西方出的曉波的書並不多,他獲得諾獎的次年,由我和同仁編輯出版的那本集子《我沒有敵人,沒有仇恨》的德文版(Ich habe keine Feinde, ich kenne keinen Hass)問世,由於諾獎原因,此書立即翻譯成十多種語言(德、英、法、義、荷、瑞典、西班牙就有三種版本、日、韓等),這本集子裡是集曉波思想的大成,其中還有劉霞親自選出的曉波的詩歌十數首。也許真正仔細研讀曉波這本書的西方人還是少數,但是曉波從一個狂傲的青年學者,歷經八九洗禮,數度入獄,他的思想逐漸成熟,言行也更為沈潛,這是大家都能理解的。到最後一次入獄,他的自我辯護陳述裡面所表現大徹大悟,參透人生與愛恨情仇、對於民主自由理念的理解,的確是震撼人心的。他的思想和詞彙裡沒嫉恨、憤怒、恐懼,更多的是寬容、理解、智慧和灑脫,由於曉波最終死在囚牢之中,他的最後陳述成為舉世絕響。有些人不理解他不把罪惡政權及其幫兇當成敵人,對他們依然沒有仇恨,譏諷他為「劉無敵」,這是批評者出自狹隘胸襟和眼光的誤解。在西方世界,沒有任何人質疑曉波的「無敵論」,這是一種深植於西方文化裡的基督教精神,在共產文化的毒液裡長久浸淫的人,是無法理解的。曉波最有資格說這些近於佛家頓悟的話,因為他自己經過了極權政治的煉獄,親身經歷並目睹了國人在運動中自相檢舉、殘殺、害人利己的卑劣殘酷人性,他甚至有時候還是其中的參與者,痛定思痛後,他奮力走出了峽穀,醒悟參禪,因而告誡世人,暴力和殘酷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成熟理性的曉波和張祖樺共同起草的《零八憲章》是中國知識界參照各國劃時代的政治思想大成,如《七七憲章》、聯合國《世界人權宣言》、法國大革命人權宣言、甚至美國憲法而擬定的一份可行性很高的溫和理性而周全的文件。這是中國人的驕傲,也是世界文化的財富。為此曉波獻出了個人的自由甚至生命,中共政權再一次將此逆耳忠言當作大敵當前,錯失了拯救自己的機會,並且砍斷向他們伸出的救援之手,這個錯誤將永遠地載入史冊。需要澄清的是,曉波從來不是一個想跟極權政府妥協的機會主義者,他留下跟當權者迴旋的餘地,並不是要去挽救這個腐朽,爛入骨髓的黨,而是出於全域的考慮,戰爭流血不是改變當下中國的選項,循序漸進的推演,人民逐步爭取權利和權力才是明智可行的方式。
願曉波的殉道點燃中國「記憶文化」的火種
換在一個稍有政治文明的社會,曉波的建言都有可能被採納。羅蘭・庫納牧師從2010年以來,每年帶領兩三百名他職業高校的學生,遠道趕到柏林中國使館前為劉曉波聲援抗議,他每次都會為學生們朗讀一段《零八憲章》,認為這對青年人是一種啟蒙和警惕,他告訴學生,德國社會的自由和民主也是曾經經歷過爭抗和流血才換來的。今天劉曉波和他的同道們還在奮鬥之中,我們應當跟他們站在一起,曉波是如同被納粹殺害的迪特裡希·朋霍費爾牧師(Dietrich Bonhoeffer)那樣的殉道者,是所有人的榜樣。也如同諾貝爾和平獎2003年的得主希林・依巴迪所說,曉波是世界性的英雄。
曉波逝世週年,我們在柏林為他舉辦的紀念活動是在深具歷史意義的葛西馬尼教堂(Gethsemane)中舉行的,這所教堂曾經在1989年東歐劇變的時刻,保護了許多異議份子和奮起同東德軍警爭抗的市民們。在這個可以容納八百多人的教堂裡,當時經常舉行時政研討和演講會,千人湧進教堂聆聽討論,員警也不敢進去抓人,可以說這個教堂和萊比錫的尼古拉教堂在催生兩德統一的大業上,功不可沒。這次的紀念會十分感人,滿座的來賓中,許多是德國社會的著名人士,如前總統高克和他的伴侶夏德夫人中斷了渡假,前來參加,高克是原東德的牧師,人品高尚,雖是無黨派人士,卻被選為德國最高元首,擔任上一屆的總統,他眼光和善溫柔,待人親切,和他的女友相伴為生,同進同出,兩人並未結婚,但是人們都很尊敬這位高雅親和的夏德女士,明裡暗裡視她為國母。
歌手比爾曼出生於西德漢堡,他父親曾是抵抗納粹的義士,戰後這位滿腦子理想主義的青年摒棄資本主義的西德,投到社會主義東德的懷抱,很快就遭遇到理想的幻滅,發覺社會主義全是騙人的口號,這是個沒有自由,人權被剝奪的地方,他寫詩,寫歌來諷刺專制政權,結果被封口,被禁止演出。到了1976年當局決心擺脫這個麻煩的傢夥,批准他到西德科隆舉辦演唱會,演出完畢就禁止他返回國門,比爾曼因此就「流亡」西德,落葉歸根,其實如魚得水。傳奇的比爾曼是個很可愛率性的性情中人,他寫的詩和歌既抒情寫意又譏諷刻薄。對劉霞的獲得釋放,他義不容辭從幕後盡力,直接向默克爾夫人寫信求助。紀念會上他唱了一首有相關意義的歌,是他為紀念以前的難友福克斯(Jürgen Fuchs)的歌,這位難友48歲時死於東德的獄中,據後來證實是被當局秘密照射伽馬線催死的。這令人聯想到曉波的驟死,原因何在?
另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赫塔・穆勒女士是徳裔羅馬尼亞人,也是個性格率真,眼裡容不得沙子的人。她多年來就已移居柏林,由於自己有過在社會主義國家生活的經驗,她特別同情被專制政權打壓的異議分子,曾親自通過幫助,翻譯了劉霞的部分詩歌,為了曉波夫婦的自由,她沒少出力。畢竟是詩人,她在紀念會上詮釋和朗讀劉霞的兩首給曉波的詩「無題」和「大雪」時,話鋒帶著感情,感人至深。說來也是巧合,這三位嘉賓都有生活在社會主義制度下的經驗,因此他們對曉波的勇氣和人格充滿敬意,他們的出席和演出為紀念會平添了色彩和份量。
曉波的英年離世是中國的損失,也是世界的遺憾。但願曉波的殉道能在冷漠的中國社會播種「記憶文化」的種子,這株幼苗是許多勇敢的仁人志士用鮮血灌溉的,也是二十世紀後半葉無辜慘死在暴政之下的中國人的亡靈所祐護的。當這棵「記憶文化」的樹抽枝發葉時,集體記憶和真實的歷史認知也會重返人們的腦際,只有這樣,中國才會放棄好大喜功,四處撒幣,爭奪世界霸主的野心,關懷照顧本國貧困的「低端人口」,失學的留守兒童,和睦對待少數族裔和鄰邦,放手香港、台灣的獨立自主和自決,成為世界和平中的一支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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