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東吳大學法律學系比較法學組《國際私法》的老師黃壽山教授，3月21日因肺癌擴散導致腎衰竭逝世於美國紐約。雖然美國方面在一周內，即傳來訃聞而由在東吳法律系任教的余啟民在大學同學的即時通訊群組中公告周知，我因事忙，無暇觀看，只是納悶莊世同在他的臉書上秀他和黃壽山照片幹嘛，直到春假這幾天，方知道老師的告別式已在29日舉行過了。
黃壽山教授1943年4月13日於台南市出生，1966年畢業於國立台灣大學法律學系，1970年赴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法學院深造，1973年取得法律專業博士（Juris Doctor）學位，到紐約謀職定居，1974年與林淑枝結婚，1977年生一子，命名黃文溪，用以懷念台南的曾文溪。1978年起執業律師，1988年應東吳大學法學院長章孝慈之請，返國執教一學年，擔任《國際私法》、《英美法導論》、《英美侵權行為法》等課程教席。1989年返回紐約法拉盛執業，1995年轉職於產權保險公司（Title Insurance Co.），2014年退休。（註：首圖轉載自Sandy Kao臉書）
黃壽山老師是一個雅痞型的紳士，他喜歡古典音樂、美食、游泳等運動，以及深度旅遊，其實他的身心始終處在一個非常平衡的狀態。他非常重視大節，每次上課都是整套搭配的西裝，梳著清爽、中分的時髦髮型，上課時國語和英語交替使用，眼鏡拿上拿下相當忙碌。他接替姚淇清教授的《國際私法》教席，我在大學五年級時，上到他的課。他有自成一套的教案體系，所以沒有現成的教科書，教材是他每次上課依照主題印發的美國法院判例。他不全然講案例和法理，常常會提到歐美的法律史故事，講他崇拜的文藝復興和啟蒙時代偉大心靈和思想，談古典音樂和西洋美術，鼓勵同學加強自己的人文素養。
我大五時課很重，大多數都在補修學分，當然我也從沒放棄過社團和課外活動，備多力分，加上英文吃重，程度趕不上，因此沒法好整以暇地享受他的教學。我請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任教的四舅蔡惠良教授幫我寄來《史密斯評論》（Smith’s Review）的《衝突法》（Conflict of Laws）私下練功，《史密斯評論》是專為美國法學院學生編寫的部門法參考書系，案例摘要和法理原則等都整理地綱舉目張，很適合習慣於體系化學習的學生入門使用。我後來在碩士班畢業後，陪母親到美國探親，買了好幾本《史密斯評論》，包括我在東吳囫圇吞棗上過的《憲法》（Constitutional Law）、《契約》（Contracts）、《侵權》（Torts）、《刑法》（Criminal Law）和《刑事訴訟法》（Criminal Procedure）等等，算是補課，沒想到，讀起來竟廢寢忘食、舉重若輕，腦中不斷浮現東吳五年的情景。我想，對許多的東吳法學生而言，英美法真像是難以攀越的大山，不過，駑鈍如我，在歷經和累積了學習的巨大困惑後，只要還有一點知覺在，當年老師的鍛鍊，在這一生中總會讓我們有能力，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
有趣的是，黃老師也從不拘於小節。他總從講台上走下來，坐在課桌椅上，足踝就不小心露出來。下課後都和同學講閩南語，吸菸，說幹話，罵中國國民黨。我們一些同學都喜歡直呼其名諱，當面叫他「壽山仔」，他都不以為意，甘之如飴。黃老師曾因在美國有過反國民黨政府的言行，被列入黑名單，多年無法回國，直到蔣經國總統1988年1月去世，才有機會在當年被蔣經國的兒子章孝慈請回國。章院長默默地幫他父祖，做了很多尋求社會和解寬恕的事，是一個體貼的師長，章是我們東吳法律系民國78級A班的導師，但他事忙，多半無暇照顧我們，所以隻身在台灣的黃老師，就變成了我們班事實上的導師。我們班上演練的英美模擬法庭，就是由他指導的，同學們要寫劇本、台詞，飾演美國法院庭上各種角色，由實際在美國執業的黃老師來指導，是再也不過的最佳人選了。我的英文爛到連不用講話的陪審員，都輪不到，不過我知道同學們，都玩得非常開心。
班上有一群同學在廈門街賃屋而居，附近也有很多東吳同學，那一間廈門街合租公寓的客廳，每天都有同學在彼處打麻將或吃火鍋度宵夜，號稱罪惡淵藪，我不會打麻將，有吃喝的時候才去，同學也會約黃老師一起去，黃老師和我們打成一片，沒大沒小，同學的心情是既感激又榮幸。有時同學江丹煌就用他的拼裝三輪戰車載送黃老師，阿丹為人豪爽熱情，騎起車來風馳電掣，和後座聊天總手舞足蹈、口沫橫飛，坐他的車有時真叫人魂飛魄散，黃老師依舊談笑風生，面不改色。
黃老師在我們畢業後的夏天，曾和我們班上同學一起出遊南投縣竹山鎮溪頭和杉林溪，這也算是他在東吳的畢業旅行。白天黃老師和幾個先到的同學在山裡盤桓遊覽，走到中途，燠熱難耐，望見山徑旁一處杳無人跡的溪潭，黃老師竟脫光身上衣物一躍而入，然後慫恿大家進來裸泳。班代表顏志銘和李榮富，是班上算是比較灑脫的同學，沒想到在山野之間，面對蟲鳴鳥叫，光影燦爛，竟也扭捏執著起來，仍然堅持一條小內褲，才敢跳入溪中，再把內褲丟上岸，幾個人回歸自然，坦誠相見，天人合一，玩得不亦樂乎！等到要上岸了，才知道和崇拜起老先覺的智慧，黃老師有乾淨的衣服可穿，可是兩個同學只能把濕漉漉的內褲，裹在長褲裡繼續彆扭地爬山。我當天下午才到杉林溪，就聽到同學們不斷興奮地傳述黃老師優游於山水間的身手。老師則一臉得意地在一旁招呼大家用餐。
1989年夏天，南投杉林溪。黃壽山老師和李榮富、顏志銘（左起）。（李榮富提供）
我們班的畢業餐會，是在陽明山聯誼社舉行的，我記得。白天的畢業典禮我沒法出席，因為我在參加重修的《英美刑法與刑事訴訟法》的期末考，沒考過，畢業典禮上的我，也只不過是過場跑龍套的角色。當天晚上同學們無不盛裝出席，章孝慈和黃壽山，以及系上幾位老師都在，將近曲終人散的時候，連章孝慈院長都回家了，就剩黃壽山老師還在，我打電話回家跟媽媽說晚點回去，媽媽跟我道恭喜，說我在國立政治大學就讀的台灣省立板橋高級中學同班同學楊智明，打電話到家裡報喜，在政大的研究所碩士班榜單看到我的名字，我趕緊打電話給楊智明確認無誤，我欣喜若狂，接著打電話給我大一的《國父思想》教師陳儀深，謝謝他的引導帶領，我要成為他在政大三民主義研究所的學弟了。等到心情甫平，回到席間，偷偷和莊世同說了，莊世同便代我向同學和黃老師宣布這一消息，黃老師和我握手祝賀，笑著說我要去顛覆國民黨了。哈！他懂我。同學們紛紛來敬酒道賀，我酒量不行，但一向有酒膽，當晚暢快痛飲到不省人事，忘了是誰用計程車送我回家的，大概是莊世同吧。雖然我還有二十幾個學分還在修，我知道老師們不會為難我的，我確定可以畢業了。
1989年東吳法律系畢業照。一排正中為黃壽山教授。拍照時我因不確定能否畢業，所以不願戴學士帽。（作者提供）
畢業後同學們各奔前程，黃老師也回去美國，在紐約法拉盛重執律師業務。和他聯絡最勤的是莊世同，班上幾位出國留學的同學，推薦函多數是兩位班導師章孝慈和黃壽山寫的，所以我也常聽說黃老師的消息。1993年暑假我碩士畢業，等待台大三民主義研究所博士班開學期間，陪母親去美國探親，也和黃老師聯絡上，跟他報告了我的狀況，想去紐約法拉盛看他，不巧我在紐約期間他人不在，但至少通上了電話。1995年後黃老師受雇於產權保險公司，曾經派駐回台，惟同學忙於家庭事業，知道的不多。
2012年，黃老師回台灣探親，經由莊世同的聯繫，和班上一些同學在台北餐敘重聚，我特地在課後從新竹上去會合，趕上了下半場。倏忽之間，隔了23年才又見到黃老師，黃老師爽朗依舊，卻竟也快70歲了，我們聊起了顏志銘，2006年初他在嘉義縣路段高速公路上酒駕身亡，這還是在當地擔任檢察官的內人周靜妮在第一時間告訴我的。
黃老師此生唯一一次在大學任教，就是在東吳的那一年，所以他的記憶非常深刻，他很高興，這二十幾年來，看到了他的學生們在海內外和各行各業中許多傑出的表現，他也很高興看到台灣各方面的進步，這個當年他以自我放逐心情出走而一度被禁止回家的故國，現在是令他引以為榮的國家。他那一年在台灣待的時間較長，在台大法律系任教的莊世同陪黃老師重遊了杜鵑花城。他曾想再次重溫在大學杏壇的日子，他一生歐遊25次，對於歐美法治的人文底蘊，有他獨到的觀察和見解，以黃老師的資歷，執教《法學緒論》之類的法律系入門課程，應當非常有趣而生動，對大學法學生新鮮人必然會有諸多的啟發，可惜天不假年，加以二、三十年來台灣高等人才的暴增和少子化，導致的大學經費緊張，使他不再擁有這樣的機會。
2014年黃老師正式宣告退休，卻沒想到隔年年底一向健康的他竟發現罹患了肺癌，不知和他的菸癮有無關係。此後他健康每況愈下，再回台灣的希望也就越來越渺茫，我們也很少再聽到他的音訊。這次傳來他的消息，竟是撒手人寰，真令同學們感到意外。黃老師享年74歲，他應當是不甘心的。魂兮歸來，壽山老師。
2012年4月22日黃壽山教授重遊台大校園。（莊世同提供）
2012年4月黃壽山教授與東吳昔日學生餐敘。（莊世同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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