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來不去誠品那樣大得嚇人的書店買書,除了因為它屈從「中國因素」建立隱秘的自我審查機制之外,一看它的排行榜就讓人吐血。我不知道,究竟是誠品片面迎合時下流行的、低俗不堪的閱讀品味,還是這種低俗不堪的閱讀品味本來就是由誠品等大企業塑造而成,正如一位評論人所說:「原來排行榜的意義是讓所有人理解最近有哪些好書大家都在閱讀,但也不知道為什麼,台灣的排行榜上面的意義卻是相反的,反而讓所有人知道哪些書絕對不要去碰。」那些如鴉片般的心靈雞湯、心靈勵志、心靈自慰類型的書,是有「書」之名而無「書」之實的文化垃圾。
反之,我喜歡去小小的獨立書店,既方便找書,又可以結識愛書的朋友。每一家獨立書店都有自己的故事,也都有堅持的價值與理念。青鳥書店的店長蔡瑞珊說,當她經營獨立書店時才發現,「書店老闆們因各種不同的堅持而經營獨立書店,那是許許多多守護初衷的故事,這些故事甚至可以反應臺灣的社會變遷與民主進程」。換言之,獨立書店以特殊的方式參與了台灣的民主化,每一個獨立書店都有不同的定位和特色,但大的目標是一樣的:讓人們通過閱讀走向自由。
誠品排行榜上暢銷書,是心滿意足的中產階級的「枕邊書」;而在嘉義的洪雅書房,你找不到一本此類可以帶來巨大利潤的「書」。洪雅書房的主人余國信認為,書是啓蒙的工具,是抗爭的子彈,寧可少賺錢,也只賣自己喜歡的書和有價值的書——在這間小小的書店,集中了原住民、自然生態和深度旅遊方面的書籍,還包括各類具有現實批判性的人文社會科學著作。洪雅書房的名字,來自於平埔族名,其臉書上說:「過去的諸羅山社(嘉義市)、打貓社(民雄)、他里霧(斗南)……皆屬於平埔族中的洪雅族,故名之。」
我第一次應邀到洪雅書房演講的時候,剛剛到門口,有一個瘦高的年輕人跟我打招呼,我以為他是在店裡打工的大學生,沒想到他自我介紹說:「我是余國信,我們都姓余!」我大吃一驚:這個滿臉稚氣、瘦得似乎要被風吹走的年輕人,居然就是開書店已十五年、在獨立書店和社運圈子裡堪稱元老級人物的余國信?他說話滔滔不絕,語速極快,如機關槍掃射一般,賣書時像在菜場買菜一樣大聲吆喝,簡直就是從《世說新語》裡面走出來的趣人。
愛這片土地:從「台灣圖書室」到洪雅書房
從嘉義火車站出發,穿過若干巷弄、小吃店、日式木造老屋,步行半小時或騎行十分鐘就可抵達洪雅書房。所謂「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書店也是如此:書店不在大,若有個性十足的老闆就一定有吸引力。跟洪雅書房的書一樣有吸引力的,就是老闆余國信。
余國信是在雲林鄉下長大的孩子,國中畢業後到嘉義高工學汽車修理科,如果他老老實實地走這條路,這個世界上會多一個有一雙沾滿油汙的「黑手」的汽車修理工。然而,一次偶然的機會,讓余國信走上了一條賺錢更少、風險更大的人生之路:他仍是「黑手」,是「利用書店搞社運」、動員群眾上街頭、讓有權有錢的官僚和商人如坐針氈的幕后「黑手」。
十七、八歲時,余國信在嘉義街頭閒逛,偶然發現一間小小的「台灣圖書室」,從小酷愛讀書的他好奇地走進去,發現裡面的書籍大都圍繞著「台灣」這個主題,遍及人文、歷史、自然生態等多個面向。在裡面讀書和交談的,是幾位醫生、律師、老派文人,他們看到有年輕人走進來,都熱情地迎上去,介紹文學歷史、民俗歌謠,從彭明敏潛逃到鄭南榕自焚,一下子打開了余國信的眼界。於是,余國信成了這裡的常客,讀到了許多學校圖書館不曾收藏的台灣本土書籍。
這間圖書室的創始人,是張宏榮醫師。致力於耕耘台灣本土文化的張醫師,於一九九五年成立這間「台灣圖書室」,將自己收藏的四千多本書籍免費放置於此,提供民眾借閱。張宏榮醫師的願望是:「過去國民黨的教育,讓台灣的主人不了解自己的土地,要了解這塊土地,只能靠自己。希望台灣圖書室,能影響下一代,這樣台灣的未來,才會有好的主人。」
後來,張醫師返回屏東服務,圖書室暫時關閉。但當年的閱讀經驗像一顆種籽一樣在余國信心中發芽,啟蒙他於日後創辦「洪雅書房」。張醫師病逝後,余國信在洪雅書房的地下室成立「台灣圖書室籌備處」,接收了張醫師的藏書,並經由義工們整理分類,繼而得到交大蘇育德教授無償提供空間,匯集眾人之力的「台灣圖書室」終於再度開張。新的圖書室除了包含張醫師原來的那批藏書,也加入其他人士捐贈的書籍,猶如不斷注入身體的新鮮血液。
我來到鬧中取靜的「台灣圖書室」,發現門口有一副有趣的對聯:「有書通心適,無讀不丈夫。」正如「台灣圖書室文化協會」理事長鄭書勉(張宏榮醫師遺孀)在臉書上所說:「我們要讓這裡的藏書訴說在台灣的故事與精神,透過講座、讀詩會與文學營,讓更多人藉由台灣圖書室認識台灣的紀實文學,讓紀實文學中的真摯情感在每位讀友、學員、聽眾心中播下關心社會的種子。」這也是余國信開洪雅書房的願景。
與「台灣圖書室」門口的對聯相映成趣,洪雅書房門口也有一副對聯:「一店裡不合時宜,滿櫃子盡是前瞻。」余國信選書,不受經銷商、排行榜左右,完全憑個人品味,原住民、土地正義、地方文史,在這十坪左右的空間裡應有盡有。另外,還有一般書店難得一見的T恤、CD、社運雜誌、原住民手工藝品等,「反動標語」、「反動旗幟」更比比皆是。若是在戒嚴時代,這裡一定是便衣特務重點盯梢之處。
濁水溪以南最活躍的書店
余國信的父母親是樸實的務農人,希望兒子畢業後回到老家修車,能有一份穩定的收入。但是,余國信早已「另有所好」,他從朋友那裡借到一點錢,就冒險實踐自己的夢想——開一家名叫「洪雅書房」的書店。
書店剛開業時,並不被周圍的人們看好。有人說,不出三個月,書店就會關門大吉,這裡又不是台大,你喜歡的那些冷門書有多少人會買?就連左鄰右舍都欺負這個外來客,有人將機車停在書店門口。余國信跑出去交涉,對方嘲笑說:「你這家店門可羅雀,給我停一下車有什麽關係呢?」
儘管如此,余國信沒有退卻。洪雅書房堅持販賣社運理念及文史等小眾書籍,當別家書店賣「三隻小豬與大野狼」時,他賣「三隻小狼和大壞豬」。他有心幫助原住民,專門找來有關原住民的滯銷書籍擺在顯眼的地方,一有客人上門便大力推銷,結果很快賣光。他也愛憎分明、絕不苟且:有一位作家出版了很多賞鳥的書,他進了一批。但是,該作者後來在政府的環境評估會議上主張開發保護區,讓環保人士大跌眼鏡,余國信一氣之下將這些書全部退掉。
但是,書店畢竟要盈利。如何在閱讀力消退、消費力消退及動輒打折扣戰的書店經營中殺出一條血路?余國信一度陷入困惑之中。書店是營業體質,並非公益組織,單靠社會人士贊助經費,只是一時解困,而不能永續經營。書店清淡時,一個月賣不到五本書,朋友看他快要撐不下去,十分不捨,要他先到朋友的公司暫當搬貨工人,先填飽肚子要緊。有一段時間,他還到台南七股當解說員補貼開銷。
「堅持下去」、「打不死」、「不妥協」……這些詞在一般人身上是形容詞,在越挫越勇的余國信身上全變成動詞。他跑到大學的BBS上毛遂自薦,「島內最死硬活跳的書店,沒來可惜,趕快來看!」後來覺得要謙虛,又改成「濁水溪以南最具特色的獨立書店」。
後來,余國信想到一個錦囊妙計:在書店舉辦免費講座,提升書店人氣和帶動書籍銷售。他設定每週三舉行免費講座,一開始由於缺乏知名度,請人演講常常遭拒絕。他不放棄,苦讀進修雲林科技大學文資所碩士,與作家、藝術家、文史學者及環保生態人士廣交朋友。慢慢提高知名度以後,歌手陳明章、胡德夫,導演侯孝賢,學者管中祥等人都來書店演講,周邊的大學生、社運積極分子和在地的有心人爭先恐後來聽演講,書店逐漸變得人頭攢動、人聲鼎沸。
余國信是有心人,每次辦演講會,他都會請每位來客留下電郵等聯繫方式,以後一直將書店活動的資訊發去,由此結交了不少好朋友。他的「洪雅之友」名單已超過萬人。等到他要搞社會時,不管去哪裡抗爭,隨時都能揪來一整個遊覽車的支持者。當他北上、南下忙於社運活動時,還有志工排隊幫他照看書店,這就是「情義無價」,難怪他的口頭禪是:「感恩啦!我一定拼下去!」
是書店老闆,更是社運鬥士
余國信對洪雅書房的定位是:洪雅書房是獨立書店,但不是獨立於社會的「象牙塔」,而是社運的基地和集結地。他自己呢,不只是書店老闆,更是社運鬥士。嘉義大學研究所畢業的許光甫說,從大學到研究所,他都參加洪雅書房的活動,在那裡結交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並相約參加環保或社運活動。余國信關心土地、人民,有理想及號召力,感染了他,他曾隨余國信參加搶救玉山旅行社、反國光石化、湖山水庫等行動。
多年來,余國信參與不少文化古蹟和自然生態的保存運動。例如,搶救「嘉義稅務所」行動,從書房幾位關心地方文史的老顧客先行串連,再到嘉義市文化、政治圈等一路衝撞到台北文建會。為了保護樂生療養院,他北上抗議,也曾號召一卡車熱心人士參與抗議行動。
常常到洪雅書房演出的樂隊「農村武裝青年」的成員江育達、吳致良,是余國信的好友,他們記載了余國信「愛管閑事」的一則故事:每年冬天,都有數百隻白鶺鴒棲居在嘉義郵局前的樹上避寒。有一天,余國信發現有工人在修剪樹木,他當即上前喝止。然後找到郵局負責人理論。對方說,這樣做是為了防止禽流感。余國信不客氣地說,那你們把外面所有的鳥都撲殺了!我要找議員和媒體來!對方一看他的名片,原來是小書店老闆,一介草民,根本不放在心上。沒想到,余國信回到書店,翻開書友聯繫名單,果然找到議員和記者介入,成功攔下這件「毀樹驅鳥」行動。
最讓余國信自豪的一個案例是,他和朋友們成功搶救了上世紀二十年代修建的嘉義舊監獄。這座嘉義舊監獄是西方早期獄政現代化的理想原形,原本要被拆除,余國信在千鈞一髮之際與在地文史學者們一道介入,使得歷史建築的保存及再利用成為民間和政府的共識。幾年後,整修完成、對外開放的嘉義舊監,讓參觀民眾從歷史古蹟中見證司法制度的變遷。我也專程「到此一遊」,發現這所舊監獄中居然有福柯所說的「圓形監獄」式的監舍。據說,日治時代按照這種模式修建的監獄,在台灣和日本各僅存一座而已。
無論哪個黨當政,余國信都充當民間監督者。他的立場是,不問藍綠,只問是非,民進黨的很多政策,他照樣衝撞。他驕傲地宣稱:「我阻礙的建設超過五百億:嘉義市政大樓三十二億,雲林林內焚化爐十億,還有台西大煉鋼廠、嘉義舊酒廠……」他勇敢挑戰體制,從國土規劃、生態永續,到古蹟保存、自然農法,儼然就是監督公權力的「無冕之王」。有一次,他得罪了黑道人士,有凶徒到書店門口開槍警告他。他毫不畏懼、勇往直前,官員和黑道感嘆說,這個人是「瘋子」或「傻子」。在旁人眼中,他是「偏執狂」,偏偏是靠著這股偏執狂的勁頭,他才打造出一間名副其實的「社運書店」。每當他在街頭運動中衝鋒陷陣、疲憊不堪之後,又回到書店裡充電打氣,正如他自己所說:「我的鬥爭策略都是從書本上學來的,書,是我抗爭的武裝!」
余國信將本來要被拆除的玉山旅社變廢為寶,修復並入股經營,使之成為古早味的咖啡店和民宿。修復玉山旅社期間,他親自跳進去當工人,並不斷與工頭溝通如何遵循日式古法復原,儘量不要鋼釘,保持原來的木質形式。由於太操勞,一百八十公分的余國信一度累到只剩四十多公斤。
洪雅書房是嘉義一景,余國信何嘗又不是嘉義一景?他做的工作,文化局長動用政府資源也未必能做好。如果下回你來到洪雅書店門口,看到一張手寫的字條「老闆下田去,三點回,有事請 call 0929-536133 」,別懷疑,這就是余國信寫的。他除了是房主、修復工、搬貨工外,還是一位名符其實的農夫——他最近正在推動完全不用農藥也不施肥的「秀明自然農法」。愛書,愛自然、愛正義的朋友,去嘉義的時候不妨逛逛洪雅書房,然後跟余國信一起下田幹活。
地址:嘉義市東區長榮街116號
電話:(5)277 6540
開放時間:週一至週日:下午2店至晚上9點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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