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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與愛】系列五 戰地歸來 七年牢災 ― 邱景耀訪談紀錄(上)
亂世的災難 不知為何被抓
我們的案件發生什麼事情,我真的不知道。徐木火 ,曾聽過名字不曾見到人,劉鎮國 是八德公所戶籍員,劉長川 是生意人,怎麼牽在一起?要抓人,也不管你怎麼樣。劉登科 說徐木火來八塊好幾次,那是跟他們,他們才會知道。大家都是朋友,少年人比較幼稚,每天一起接觸,這樣牽連的。我在公所兵隊部,單身都在公所,晚上值班有幾塊錢可以領。我們常住公所,跟那些第三勢力的金上校,不時在鬥嘴鼓,講話不投機,就比較大小聲。他們告我們,我們也不知道。亂世的時代,人家說:「做太平狗,不做亂世人。」亂世人一定比較有災難。
那時候的社會,特務隨便抓人,不管你有沒有什麼。我認識劉鎮國,邱垂意是宗親,劉長川在廟邊做豆腐店,我每天去學校都會經過,當然認識他。王昌隆 是一位學生,我不認識,張添石 認識、彭奎松 也認識。蕭國良 是桃園人,我不認識。不只徐木火和劉鎮國被槍殺,還有一個鍾水寶 ,他是鍾桃 的侄仔,鍾水寶在稅捐處,他是鍾桃大兄的兒子,和鍾桃差九歲。
一九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晚上十一點,他們來家裡抓人,我正好晚上和人聊天回來,回到家裡準備要睡覺,就被叫出去、銬起來了。八德派出所的管區警察,自己的好朋友游錫德說:「警察、警察來了,開門,開門!」我說:「要做什麼?」我以為有話要講,我一看,哇!兵仔一群,我一出門口隨即被銬起來,送到派出所,我一看,邱垂意、劉長川、鍾桃幾個都在,那一晚就載去桃園後火車站的朝日煤礦。朝日煤礦是游冬山的,去到那裡之後,再載去臺北大橋頭的保密局(北所,高砂鐵工廠)。劉鎮國比較早被抓,十一月初吧。
胡鑫麟、林恩魁醫生是我的恩人
高砂鐵工廠是辜顯榮媳婦的(辜顏碧霞)。在那裡四、五個月,沒被修理。又不是什麼重犯,我被問:「你跟什麼人一起做什麼?有跟劉鎮國組織一個讀書會嗎?」,我說:「沒有。」他說:「有。」他們說:「他(劉)說有,這樣事情不能解決。這也沒什麼事情。」「讀書會又沒什麼事情,你就承認,有就有。兩、三個月沒事情就回去,沒事情啦。」才問了一次,我說叫劉鎮國和我對質,他說:「免啦,不用什麼對質。這又沒什麼事情。」
在那裡,天天好像在吃餿水,上午稀飯,沒看到米粒,一個人才五、六粒土豆,這樣一頓。中午稀飯配冬瓜,冬瓜整鍋,不然就是空心菜,大家吃得都有腳氣,肚子腫。一天兩餐,我就跟他們說:「都吃冬瓜和稀飯,大家都有腳氣,受不了。」有一晚才煮了一些黃豆、沾醬油吃,吃下去,隔天放尿才放得出來。大家沒有營養,餓得要死,要命還是得吃。古早人話:「偷扛古井」,古井哪能扛,官若打下去、摃下去,他沒扛也會說有,被強逼就是冤案。冤案就是冤案,國民黨要甘願來賠償。
在高砂鐵工廠,有印象的人像陳英泰、張火山、涂南山,還有軒轅國權、唐朝雲、黃鼎實、林秋祥、呂沙棠、陳台明、陳德旺,很多啦,說不完 。
之後,送到軍法處判刑,那裡人很多,出出入入,一天來整群,出去整群,在軍法處三、四個月後,就送到軍人監獄。沒多久,被送去火燒島。
綠島人權園區的新生訓導處模型展示區,中央條狀房舍左起第三棟是邱景耀初到綠島編入的第二大隊第七中隊、第四棟是女生分隊;左側是第一大隊,右側是第三大隊。(曹欽榮 攝影)
一九五一年底,我第三批去火燒島,到那裡快要過年了,我編在第二大隊七中隊,後來編到二中隊。大家都會講:我第一批、我第二批。火燒島人多的時候上千人,三大隊還有一些南日島的俘虜。第七中隊隔壁是女生分隊,女生人數最多時有九十幾位,最少也有五、六十個人。一個叫五十九號王孝敏 ,大家公認是綠島美人!我後來看了《流麻溝十五號》這本書,了解更多女生政治犯。
左起︰佐藤先生、邱景耀、佐藤夫人、劉長川,2004年11月23日,佐藤夫婦來臺旅遊於石門水庫合影。(邱文華 攝影)
胡鑫麟 ,他是臺大醫院的眼科主任。我都叫他日文名字:胡鑫麟,我曾經在火燒島手術盲腸,他來幫我看,開刀是林恩魁 外科醫生,他們是我的恩人。
讓戰友進入日本戰亡慰靈塔
將近八年我從火燒島釋放,記得四、五月,我自己一個人坐船回來。回來之後,公所不能回去,做零工,跟三哥做醬油。警察仔會來查戶口,很多事讓它都忘記最好。
日本戰後就有「在鄉軍人會」 ,隨每個人的部隊組織一個小團體。戰後臺灣這麼亂,二二八、白色恐怖,我們這裡沒有戰友的組織。
到了日本昭和天皇死了,我才和以前日本人戰友接觸。開始接觸是臺灣解嚴後,有人組織團體向日本政府要求還我們在戰地的月給儲金,我的寄金當時二百多元,後來日本政府同意還錢,當時臺灣的報紙都有報導,他們還了我新臺幣四萬九千多元。我跟許文燦兩個人一起去日本遊玩,花光了,去日本為了找我們在新幾內亞的部隊戰友,之前透過寫信,找到部隊長。因此,日本有很多戰時的朋友,常常來臺灣,三年、兩年就來。
當時我在東京下飛機時,大家已經不相識了,佐藤先生舉了一張牌子「歡迎老戰友 邱景耀」,五十年後相見,佐藤先生很高興。還帶我們去他在仙台的家,去那裡到處玩。後來我去了好幾趟,有一年的慰靈祭在奈良舉行我去了,每年換地方辦慰靈祭,今年在這裡,明年換那裡。
邱景耀(第2排左1)全家歡迎佐藤先生之長男、長女全家來臺旅遊,兩家人於三義木雕館前合影。(邱文華攝影,2005年7月18日)
有一次我去參加在名古屋三根山的慰靈塔,那座慰靈塔旁有一個「殉國七士之墓」 ,就是東條英機、板垣征西郎、土肥原賢二、木村兵太郎、武藤章、松井石根等人,七個人的慰靈塔,在我們紀念碑旁邊。整座山,這裡一個、那裡一個紀念碑。
我一看,我就說:「佐藤先生,這就不對了。」他說:「怎麼不對?」當時隊員死很多,我們當時的身分也是日本人,我說:「你們有名字,我們都沒有。」他就說:「太久沒聯絡,你知道你們戰友的名字嗎?」我抄了二十個名字,都是我們八德、桃園、大園的戰友。我們從臺灣出門是日本人,回來變成中華民國。我說我們當時是日本人身分,同樣是死了卻沒名字,他就把這二十幾名加入紀念碑、慰靈塔裡。
協助難友寫訴狀 冤獄補償
以前戒嚴,講到白色恐怖的事情,大家都怕死了。我是沒什麼感覺,我人神經很粗,我沒什麼感覺到有什麼,不過一般社會是這樣。別說什麼,厝邊隔壁從做囡仔就是朋友,我一回來,沒有人要跟我相認,過去的朋友都沒了。很無情,人情就是這樣,人情比紙還薄。
互助會 和促進會 我都有參加,兩個月一次去促進會的餐會,還有高齡政治受難的關懷會。以前互助會常常邀去活動,好幾年前互助會要去唐山(中國),說有什麼優待、什麼不要錢,我不要去,唐山我還沒去過。
同案的可能只剩我一個人,其他人都不在了。我記得很多難友,陳英泰六十年前在保密局北所認識,我和他同房,英泰人很感心,很認真記錄難友的事,我家裡有他的書好幾本,楊國宇 的書也都有寄給我。盧兆麟 過世前跟我也很好,火燒島同隊同班呂錫寬 、蘇友鵬 …,還有簡士性 ,李天生 在軍人監獄開鐵工廠。張樹旺 、宋盛淼 被槍斃,宋盛淼,客家人,張樹旺是臺中人,在火燒島跟我一起,他們從火燒島又被調回來槍斃掉。
2014年7月16日,邱景耀於八德邱氏公廳餘慶堂接受採訪時留影。(曹欽榮 攝影)
我多關了三個月,冤獄補償多領三十五萬,我自己寫訴狀,寫我確實有這些事實,軍人監獄開證明,我幾年進去,幾年出來。後來難友叫我幫他寫,有的一天賠五千,我賠四千,我替人家寫了幾張,其中有一個桃園人叫蔡亮 。我們這些政治受難人爭取補償的那十幾年 ,奔波的要命。
我很愛看客家電視臺,認識祖先的過去。我也想再去綠島看看人權園區,可惜我很怕坐船。雖然年紀大,我的記憶算很好。到現在,公學校畢業五十八位,你叫我寫名字,我都寫得出來他們的名字。一起去海外當軍屬的那三十位的名字,到現在我都記得,回來的十二個,只剩兩個人,當時戰地情形,今天已經很少人知道了。
(本文摘自《重生與愛:桃園縣人權歷史口述歷史文集》,桃園縣政府文化局出版。欲購此書請電洽03-332-2592分機8403邱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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