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月間,當皮蛋爸的舅舅如往常捎來第一批自家種的綠竹筍,就知道這氣溫很快又要搭上直升機了。準備收妥冬衣厚被,烹好第一鍋綠竹筍,什麼也不蘸,享用最純粹的滋味,是家裡這些年來迎夏的起始點,也讓我對綠竹筍總有份莫名的情深義重。
前幾年,聽說我的堂弟回桃園復興區山上的老家接手栽培管理綠竹筍,我才知道原來伯父從很久以前就在種筍、原來老家的山裡有綠竹筍園。仔細回想,我這後知後覺的遲鈍反應,應該是因為我從來沒在夏天回老家去過。
回老家,總是在濕冷度最深最高的過年。那時父親載著我們在蜿蜒山路裡轉來繞去,小時候覺得車子已經要開到天荒地老了,才終於抵達那山凹的入口,坡下,藏了座三合院。父親在我大部分的童年時光裡缺席,關於我對他的記憶,總連不成一段完整故事;但每逢過年,老爸一定帶我們上山,吃白斬雞、喝福菜湯,雞是自家養、菜是阿嬤親手醃,然後打撲克、放鞭炮、採海梨柑,熱鬧和氣,很用力的一家團圓。
只是這樣的光景也沒幾年。那次也是過年,父親沒有回台北的家,倒是我們自個兒回老家辦了他的後事。好濕好冷又濕又冷濕濕冷冷,我記得那幾天唯一的熱度,是燒紙錢的火光,暖暖亮亮,在深冬裡是種救贖,對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來說。
於是,我順道把永遠湊不完整的父親故事,鎖在童年裡;所以,我從來不知道,原來那塊山林的土地裡,在夏天藏著綠竹筍。
土表的裂縫 是筍子給的暗示
趁皮蛋開學前,帶他回好些年沒回去的老家走一趟,皮蛋很開心,倒是我有些近鄉情怯、心兒蹦蹦。夏季,是堂弟最忙碌的時候,弟妹帶我們走進既陌生又熟悉的山裡。皮蛋拿著望遠鏡,一副探險家模樣,路上有蜻蜓、蝴蝶等多種昆蟲及溪間小魚相伴,偶爾蜘蛛網迎面撲來,踏過溪溝邊的小徑,再穿越自家搭建的簡便竹橋,走上小坡,終於看見堂弟和伯母。
他們黎明即起,已經工作了大半天,日頭不留情面曬穿樹間縫隙,即便站著不動,就已汗流浹背,堂弟臉上總掛著來不及擦乾的汗珠。手持約一米長的木柄筍鏟,他搜尋著綠竹筍藏身線索,這可不是靠運氣,土表裂縫就是筍給的暗示之一。
堂弟說,好吃的綠竹筍像牛角,在土裡生長自然也帶點彎度,筍刀要落對地方,挖筍不靠蠻力,「要施個『巧勁』。」此時聽見土地裡傳來俐落「唰」的一聲!事情就辦成。他手掌上的厚繭,就是為了那聲「唰」日積月累弄來的。他笑說自己下工後經常得去找醫生,這兒扭到那兒搞傷,農人的職業傷害隨著作物盛產也抵達高峰。
綠竹筍不必像水梨 本身就是一種美味
幾年前,堂弟開始跟著一些小農前輩從事友善耕作,不用農藥化肥、不施除草劑,現在四周觸目所見盡是及膝蔓草。他曾碰過土撥鼠,當然也少不了蛇類,受惠的除了這片山林生態,還有第一線農家的健康。
人多用水梨般的鮮甜多汁來形容綠竹筍,但我認為綠竹筍就是綠竹筍,從來不必「好像誰」。上乘鮮採躲過陽光攻擊的綠竹筍,感覺不到纖維窒礙,是我的至愛,夏季就貪這一味。但綠竹筍是折騰人的作物,盛產在這大熱天裡,好像是馴養了它,但事情也沒那麼簡單。
光是採收,就要「眾裡尋它千百度」,溽暑裡還要跟時間賽跑,放著不管,筍就會綠了苦了,總要掛念著、呵護著才能又香又甜。而它能給人的美味回饋,卻又是如此巨大壯碩,讓人心甘情願。咦?怎麼說的好像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和情感。
「我們應該經常回來走動,今天好像一起度過了妳的童年。」回程路上,皮蛋爸對我這麼說。看堂弟挖筍,也像是挖出了我對老家的淺短記憶,跨越那份自我侷限的近鄉情怯,收藏著童年歲月的盒子,也解了鎖、露了縫,吞吐出接下來的故事。老家不只有冬天,也有綠竹筍牛角彎彎、色澤光光的盛夏。

堂弟一肩扛起的,不只是沈重的綠竹筍,還有對家庭與環境的責任感。

友善環境的耕作方式,處處有生態。

找到了!挖綠竹筍要有識途老馬的功夫與俐落的手腳。


每支筍都靠人力一一採收,接著馬上進行人工清洗、分級並冷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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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攝影者「皮蛋爸」李俊賢部落格:「空城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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