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標題【民報】【重生與愛】系列二 政治犯之子的脫困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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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與愛】系列二 政治犯之子的脫困人生

― 林森岷訪談紀錄(林元枝的長子)

 2014-12-17 11:17
二二八受難人林元枝的長子林森岷( 陳銘城 攝影)
二二八受難人林元枝的長子林森岷( 陳銘城 攝影)

【編按】二二八之後清鄉、白色恐怖漫長期間,桃園縣有將近四百位政治受難者。文化工作者曹欽榮和陳銘城等人受桃園縣政府委託,完成政治受難者和家屬的口述訪問,在日前出版《重生與愛》。本報取得授權轉載,讓大家對當年的受難歷史,有進一步的暸解。

《二二八受難者簡介》林元枝(1910-1982年)臺灣桃園蘆竹人

蘆竹鄉戰後第一任鄉長,二二八事件時,因鄉長的使命感,以及被地方上青年要求出面領導,維持治安。他率隊去大園軍用機場接收國軍武器,後來國軍展開鎮壓,他開始逃亡5年多,直到1952年夏天才出來自新。因政治考量,當局將未經判決的他,調去綠島新生訓導處,名義上是少校教官,在綠島服刑17年。直到1970年才由三子林秀峰寫信給警總,要求讓已超過60歲的父親林元枝保釋回家。

父親關心窮苦 黑白兩道都買帳

我是林森岷,1936年生於蘆竹鄉南崁。父親林元枝、母親褚桂妹,家裡因阿公林維贊入贅給丈夫過世的阿嬤卓鍼,她是王家的媳婦,因此父親的兄弟姐妹,除原王公的兒子姓王外,林公所生下的兒女,也大都姓王,只有排行老三的家父姓林,繼承阿公的姓氏。由於大哥早歿,身為老二的我,就變成林家的長子,也就是弟弟、妹妹口中的大哥。記得小時候,家裡開農場,飼養兩匹馬和多隻的牛隻,能幫忙犁田,農場裡有種稻、種菜,也種甘蔗。我們在崁仔腳(內壢的地名舊稱)有製糖間,糖做好後,日治時代就交給製糖會社收購,光復後就交給臺糖公司來收購。

我的老爸林元枝,早在日治時期就是蘆竹鄉南崁地方上、黑白兩道的公親,只要他出面調和的事,大家都會買他的帳。家裡還開了一家「黎民商店」,是稻米糧行,爸爸對窮苦人家沒錢買米,總是讓他們賒債、將賬記在牆上,等他們有錢再還,沒錢還米債的話,爸爸也不會放在心上,更不會去催討。

記得,日治時期的某一晚上,有一位駛牛車的人,因為夜晚的牛車沒點燈,被抓去警察局,日本警察很兇,又打他又對他灌水,他叫人來找我爸爸求救。半夜裡,我爸爸跑去警察告訴日本警察說:「他是我的工人,是我叫他去幫我打穀子的,請放他回家吧。」然後,父親把警察寫的筆錄撕下吞到肚子,讓他回家去。我的父親就是這樣關心窮苦的勞動者,讓我看到很多中下階層的艱苦人都打從心裡面佩服他、尊敬他。

小時候,我常跟爸爸到南崁街上的「黎民商店」,那裡常有很多人去和爸爸聊天,有他認識的好友,更有從南洋當日本軍屬回來的蔡達三這些人,他們全家在我們家吃喝睡覺,爸爸都不在意。我記得日本發動太平洋戰爭時,美軍的飛機時常飛來臺灣轟炸,我們小孩子常躲在防空壕裡,偷偷地從門縫裡看空戰,飛機對飛機開火射擊,就和電影一樣精彩、好看。

被當首謀逃亡 母扛起家計重擔

一九四七年發生二二八事件時,我唸小學四年級,當時大人們都很嚴肅地忙著討論時局變化時,我們小朋友,就是我和在水利會職員詹木枝 (後來遭槍決)的大兒子,還有蔡達三 的孩子時常玩在一起。反正就是大人忙碌他們的事,我們小孩玩我們的。

後來,聽說爸爸和詹木枝帶領二十多位青年,到桃園縣大園軍用機場,對守衛人力薄弱的國軍繳械,接收他們的武器,他們也成立民軍的地方防衛隊。但是,國軍二十一師從中國派來臺灣,他們在三月八日在基隆港上岸後,就展開鎮壓和屠殺。父親被國府看成是:桃園縣蘆竹鄉的二二八事件的民軍領袖和反抗者首謀。在政府的追緝下,他不得不展開逃亡,而且一逃就是五年多,不能回家。我們家裡的生活和經濟重擔,只能靠沒唸書的家母扛起來,那時阿公給了媽媽一些錢,讓她養育兒女。家裡的人,也一直都沒有爸爸的消息。

特務天天上門 被迫去讀桃農

我初中到淡江中學就讀,當時父親都在跑路,但是那時曾有一位高中生告訴我說:如果沒錢讀書或生活,甚至被人欺負時,有困難的時候,都可以找他,他會幫忙林元枝的孩子,不希望因為林元枝在逃亡,而讓他的小孩遭受難堪,讓我感受到父親在外所受到別人的尊敬。就讀淡江中學時,我的數學很好,雖只是初中生,卻能教人高中的數學,我還因此而被叫:「代數林」的外號。

淡江中學畢業後,我原本想回桃園,就讀桃園中學,但是那一年原本要錄取兩百五十名的桃園中學,卻在第一次放榜五十人的名單後,就聽說其餘錄取者要能捐款給學校者,才能入學。當時有親友說要幫我捐款給學校,但是,當時的我並不想去唸一個用錢去買來的學校。因此,我去讀桃園農校高級部,另一原因那時候父親還在逃亡,每天都有特務來找我的母親,他們要我去唸桃園農校,我可以說是被押著去讀桃農。畢業後,我到農業試驗所(以前在臺灣大學旁邊,現在搬到霧峰)上班。因為在農業試驗所工作,經常奉派到臺東出差,讓我很方便能坐兩小時的船,就可到綠島探視父親,我大約去了十多次的綠島,有時只花兩天就能來回綠島、臺東,再回去上班。

綠島新生訓導處生產班「新生」的菜園。(唐燕妮 提供 / 臺灣游藝 數位複製)

利用工作之便 常到綠島探視父親

家父在一九五二年結束逃亡日子,在親友的安排下,向情治單位自新,他被關押和審訊兩年後,在政治考量下,從未審判,以少校教官名義,將他留在綠島「保護」。起初要求父親教政治犯新生「三民主義」課程,但父親推說:「自己受日本教育,國語不好,怕會讓聽課的人有誤解。」由於父親原本開過農場,對養雞、養鴨、養牛、種稻、種菜都很內行,於是,他就被找去當農業生產班的教官。

去綠島探望父親之前,我都會事先寫信告訴他,當然,那時的綠島都是警總的新生訓導處在控制,我在臺東等船時,他們就已經知道我的身分。我坐過漁船去綠島兩次,其餘都是搭乘交通船,船資數十元。有時候人多,會有人買不到船票,但我一定會有票可上船。同船的人,大都是綠島人出來買東西,要帶回去。那時沒有觀光客去綠島,偶而有外地人進去綠島,大都是去新生訓導處面會政治犯的親人。

我坐的船一靠綠島的碼頭,就看到父親已經在等著接我。父親在綠島是教官,他比其他的新生(政治犯)自由,因為他已報備過我要來綠島探親,所以,父親就可以整天陪我,帶我到處走走看看。父親和綠島當地人很熟,沿途遇到熟人就聊起來,介紹我給他們認識。於是原本走到新生訓導處,只要一兩小時的路程,我們一邊走一邊和當地人聊天喝水,竟然花四、五小時。我在綠島時,都住在南寮的旅社,是有榻榻米的房間。我到父親的住處和新生訓導處各中隊走走,父親會帶我爬牛頭山、觀音洞、柚子湖,我們邊走邊談家裡的事,談我的工作與未來的想法。我記得還和當時綠島新生訓導處主任唐湯銘夫婦合照,他是綠島新生公認的開明長官。

林元枝(右1)出獄後,與唐湯銘夫婦(右3、右4)等人合影。(林秀峰 提供)

考大學聯考十一次 赴美留學定居

我在農業試驗所當了十多年的臨時人員,一直無法升為正式的人員,雖然所長是我父親以前在臺北二中(現在的成功中學)晚一屆的學弟,父親同班的同桌鄰坐同學,就是後來當過臺北市長的黃啟瑞。幾次升遷的公文給臺灣省政府,都被打回票,理由是:我沒有大學的學歷。飽受刺激的我,決心要考上大學。我前後考了十一次,終於在一九六五年考上師範大學生物系。畢業後一年,父親在一九七○年出獄回家。我決定要去美國留學,當時我瘦到只有四十八公斤,不用當兵。但是縣政府兵役課長,是一位外省籍的姻親,他知道我父親是政治犯,他告訴我:你要出國的話,一定要先當兩個月的國民兵。於是我就去中壢兵工學校受訓,完成兵役義務。

接著,父親帶我去警總找保安處長幫忙,我帶著證件去,也順利拿到出境證。但是警總人員卻要我當他們的線民和職業學生,上了出國的飛機後,我就想忘記自己的名字,警總要我隨時寫報告給他們,但是我並不想這麼做。三十四歲出國前,弟弟替我去借十萬元,後來,我賣了現在三弟秀峰家隔壁的房子,每坪兩千元,四十坪的房屋,總計是新臺幣八萬元還債。我到美國密蘇里州讀生物碩士,一面到餐廳打工,一面讀書。後來又到密西西比州讀生物博士,當時我認為生態很重要,但不好找工作,頂多是到學校教書。在美國時,一直都有人在注意我。我從來不參加臺灣人的社團或活動,避免給別人和自己,惹政治上的麻煩。

我的英文一直沒進步,平時也都到唐人街吃飯,講中文較為方便。後來小弟也來美國留學,他畢業後在奧克拉荷馬的一家石油公司上班,我就在那裡開餐廳十多年。接著,弟弟又搬到加州洛杉磯北方開車兩小時的地方,他換到那裡的石油公司上班。於是,我再搬到那地方開中式餐廳,每次評鑑,無論是菜色、服務或氣氛,我的餐廳都得到第一名。雖然,住的地方只有十多萬的人口,在二○○四到二○○五年時,美國房價大漲,但是我住的鄉下卻很便宜,又很舒適。

昔日搭機 保安人員坐旁邊監視

我直到四十歲才結婚,妻子是護理師。我們有一兒一女,兒子是齒科醫師,他們夫婦為我生下四個孫子。女兒嫁給臺灣去的女婿,女婿的外公是臺南人,開過東南紡織廠,女兒和女婿都在蘋果電腦公司上班。

我現在已經退休,我會更常回來臺灣老家,探視親友,特別是向父母親掃墓。以前我從美國回臺灣時,搭飛機的座位,都是同一個位置,那是經濟艙的第一排座位,是保留座,旁邊都坐有保安人員,身上帶槍枝,他們就是要監視我。回到家的第二天,我就會收到後備軍人的教育召集令。一直到解嚴後,李登輝當總統,我搭飛機才不再有人監視和被指定坐第一排的機位。

這是我第一次接受訪問,說出我父親的受難故事。

錄音轉文字稿:陳淑玲
紀錄整理:陳銘城
修稿:陳銘城、曹欽榮

(本文摘自《重生與愛:桃園縣人權歷史口述歷史文集》,桃園縣政府文化局出版。欲購此書請電洽03-332-2592分機8403邱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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