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標題【民報】永遠壓不扁的玫瑰 --楊逵文學紀念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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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壓不扁的玫瑰 --楊逵文學紀念館

2014-08-01 10:12
楊逵文學紀念館,是一棟兩層小樓、古樸優雅的舊建築,呼應了楊逵既是作家又是農夫的身份——他融入這片土地,守護這片土地。(圖片:網路資料,民報合成)
楊逵文學紀念館,是一棟兩層小樓、古樸優雅的舊建築,呼應了楊逵既是作家又是農夫的身份——他融入這片土地,守護這片土地。(圖片:網路資料,民報合成)

2013年的二二八那天,我正好在東華大學演講,題目是《愛與黑暗的故事:劉曉波的文學與人生》。演講完畢,我請吳明益老師幫我聯繫楊翠老師——我知道楊翠是楊逵的孫女,楊逵的晚年與楊翠一起生活過,我要寫楊逵的故事,當然要跟楊翠請教。

楊逵的故事,我非寫不可。以多次因言獲罪、遭遇牢獄之災而言,楊逵與劉曉波的命運十分相似。劉曉波坐牢四次,前後加起來十七年左右,一份五千字的《零八憲章》換來十一年的重刑。楊逵八十歲的一生,前一半的四十年生活在日治時代,後一半的四十年生活在國民政府時代。兩個時代,牢獄之災與之如影隨形:在日治時代,楊逵先後被捕十次之多,坐牢一共四十五天;在國民政府時代,二二八期間坐牢一百零五天,一九四八年又因發表一份僅六百字的《和平宣言》坐牢十二年,吃了四千多天免費的牢飯,楊逵戲稱「這是世界上最豐厚的稿費」。

那天晚上,我與楊翠只是匆匆談了一刻鐘,約定下次來台,我去新化楊逵故居訪問時,楊翠請他的爸爸、楊逵的兒子楊建爲我導覽。

這片土地的守護者

經過新化老街,驅車五分鐘,便到達楊逵文學紀念館。

該館是日治時代的地政事務所,是一棟兩層小樓、古樸優雅的舊建築。前面還有一個寬闊的小廣場,比起那些位於大都市中心的名人故居和紀念館,具有得天獨厚的敞亮空間。這也符合楊逵既是作家又是農夫的身份——他融入這片土地,守護這片土地。他不願蝸居在人潮如織的都市裡,每日都要與天地、草木、魚蟲為伴。

長相與父親極為神似的楊建老先生,早已在紀念館門口等待我。他告訴我,紀念館的常設展覽呈現了楊逵生活、運動和文學的三合一精神。進門處的一處展覽空間,陳設著楊逵當年書房內的種種物品,最珍貴的是那張楊逵使用了二十多年的書桌。明顯可以看到其中有一塊凹了下去,那是楊逵長期托腮思考、伏案疾書,磨出來的印痕。

楊建老先生特別介紹一張楊逵與眾多友人的合照,那是一場在家中舉行的戲劇活動。可是,家中一貧如洗,如何宴客呢?於是,楊逵到院子裡摘取各種野菜,以小花盤爲碗,削竹子爲筷子,居然弄出一道「野菜宴」來。

前輩作家尉天驄在《土地的守護者》一文中如此描述楊逵:有時楊逵和客人坐在樹下,有時就蹲在花叢間摘取病葉,或採下幾片葉子,放在手中,把它揉碎,伸到鼻子間讓訪客聞聞香氣。有時則與客人各端著一杯茶天南地北地聊著,感受著語言與陽光的溫煦。一陣時間內,你就覺得自己已經和那些陽光、那些風、那些水、那些蜜蜂、那片大地上的一切融為一體了。由於這樣,楊逵不必多言,就讓人感到他和這塊土地的親切關係。這關係不是法律上的意義,而是精神上的血肉一體。

如今的文壇,追逐潮流、炫燿技巧,像楊逵那樣拙樸的寫實主義,被年輕一代認為落伍和過時。我卻懷念取法自然、返璞歸真的楊逵,正如文學活動家唐文標的感嘆:「看到楊老,會不期而然地感到自己的一切都是虛浮的。面對他,讓人有一種慚愧感產生出來。」楊逵生活簡約,不喜歡打麻將,說是有了輸贏,就會讓人與人之間產生分裂,甚至產生互相的忌妒和仇恨。專注於利,必定會毀壞人的品質。然而,麻將、賭博、彩票,如今卻成了人人趨之若鶩的時尚。

入田春彥:那個爲朋友捨命的日本人

在楊逵的知交好友當中,除了賴和、鐘肇政、葉石濤等台灣文壇的翹楚之外,居然還有一位日治時代由日本官方派遣到他身邊的員警。這是一個現代版的伯牙與子期的佳話:以文會友,心心相印,乃至如聖經所説:「爲朋友捨命,人的愛心沒有比這個大的。」

楊建老先生告訴我,因為楊逵激越的反日立場,日本總督府早已將其列入黑名單。1937年,一位名叫入田春彥的日本員警被安排到楊逵身邊,隨時彙報其言論和動向。

沒有想到,入田春彥被楊逵的人格和學識折服,幾個月之後,他與楊逵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入田春彥忘記了自己員警的身份,看到楊逵的生活有困難,便拿出薪水來資助他,讓其可以買下一片可以安身立命的田地。

特務機關的長官勃然大怒,立即徵召入田春彥返回日本。入田深知,此番回到日本,必定凶多吉少,會遭到上峰的嚴厲處置。他斷然作出此種抉擇:與其回國受盡羞辱而死,不如在台灣自我了結。

1938年,入田春彥在寓所自殺身亡。在慷慨赴義前夕,他分別給楊逵和葉陶留下一封遺書,委託他們處理自己的後事,並將骨灰埋在楊家的花園。這樣,他就能夠長久地跟楊逵為伴了。

那麽,是什麽樣的機緣,才能讓兩個朋友彼此如同「鐵磨鐵」一般,彼此吸引、彼此砥礪?是什麽樣的人格,才能讓一個原本處於敵對位置的異國人,願意為之付出無比寶貴的生命?

從這個故事中可以發現:有一些偉大而永恆的價值,是那些只知道趨利避害的人們所無法理解的。

入田春彥去世之後,楊逵夫婦將這位朋友的骨灰保存在家中。即便後來楊逵被捕入獄、楊家幾度遭到抄家,這個骨灰盒也是楊家最為珍惜的物品。

可惜,多年以來,想盡辦法,楊逵始終未能聯繫上入田春彥的家人,直到1985年去世。

又過了十三年,到了1998年,在友人的幫助下,楊建終於聯繫上了入田春彥居住在日本九州島的親人,並親手將入田春彥的骨灰交還給對方。此時,距入田春彥在台灣自殺身亡、捨生取義,剛好是六十年一個甲子的時間。

漫漫自由路:從楊逵到魏揚

楊逵是白色恐怖時代的受害者,他從未向統治者低頭屈服。1976年,楊逵在綠島服刑期間寫出〈壓不扁的玫瑰〉一文,後來該文被收入國文教科書,楊逵成為作品被收錄於教科書的台灣本土文學家的第一人。

晚年,楊逵有這樣一番自述:「這一生我的努力,都在追求民主、自由和和平。我沒有絕望過,也不曾被擊倒過:主要由於我心中有股能源,它使我在糾紛的人世中學會沉思,在挫折來時更加振作,苦難前露微笑,即使到處碰壁也不致被凍僵。」在尉天驄眼中,楊逵雖然坐了多次政治牢,跟人談話卻都是像在話家常,很少談甚麼理論,從來沒有自認從事什麽偉大的任務,在他身上也感受不到革命家的氣息。

倒是楊逵的妻子葉陶,比楊逵更像革命家。少女時代的葉陶,是一個風風火火的社會運動人士,楊逵是在聽了她的演講之後才愛上她的。在紀念館內,有一幅楊逵題寫給葉陶的扇面,上書「土匪婆」三個大字。那時,日本當局將抗日分子稱之為「土匪」,楊逵遂將妻子名之曰「土匪婆」。這一對土匪公、土匪婆,是何等豪氣干雲!

紀念館中還有一個展櫃,陳設了楊逵親筆寫下的多封獄中家書。那時,獄方規定囚徒一個星期只能寫一封家信,且不得超過三百字。要在這麽短的篇幅內,一一關照到妻子和五個孩子,即便是像楊逵這樣的文學大師,也不得不再三推敲、惜墨如金。他每次都是先寫草稿,再反複刪節,讓篇幅剛剛達到規定字數的上限。

楊逵的性情如魯迅所説「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楊建老先生告訴我,1958年,蔣介石命令將楊逵從綠島接到臺北,特別安排接見,遊說其到流亡日本的台獨人士廖文毅處臥底。蔣介石同意楊逵和葉陶一起赴日,但要將孩子留下來作人質。楊逵則要求全家人一起走。老奸巨滑的蔣當然不會答應。楊逵故意給出一個對方不能答應的條件,也就等於拒絕了這個不可能接受的任務。最後,雙方沒有談成這項「合作計劃」,楊逵又被送回綠島繼續關押。

這是一條漫漫自由路,楊逵為之奮鬥了一生。楊逵、楊建、楊翠、魏揚,一家四代人,都不曾在台灣的民主化進程中缺席。有一種看不見的精神,在他們的生命中傳遞。

在太陽花學運中,魏揚衝鋒在前,遭到員警的威脅與毆打。作為母親的楊翠,看在眼裡,痛在心中——「所有加諸在運動青年身上的國家暴力、輿論暴力、運動傷害,都猶如加諸在他的母親身上一般。所有疼痛,母子同受。」

即便如此,楊翠仍然百分之百地支持兒子爲正義而戰的選擇。魏揚説:「我們有機會在今天創造歷史。」楊翠説:「既然行動了,就不必後悔。」在魏揚出生後不久,楊翠就抱著繈褓之中的兒子,參加野百合學運。當年,她就期待兒子長大以後能夠跟外曾祖父一樣,擁有正義感跟理想性,「未來,他們終究要獨行上路」。

如今,魏揚獨行上路了,而在彼岸世界的外曾祖父,含笑目送孩子踏上新一段的征程。一個家族四代人的公民不服從之路,將激勵更多的人奮然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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