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擅長整理檔案的我,好不容易循著記憶從大批舊檔案中翻出爸爸和他好友陳英泰歐吉將2008年到我攝影棚來讓我練拍的畫面。若干年前陳伯伯過世,他那張英姿煥發的半身照放大置於靈堂正前,音容宛在,家屬在儀式結束後跑來告訴我,那張照片拍得太好了,十分感謝我。同樣的情況,在爸媽的老鄰居我們稱國泰歐吉將歐巴將、媽媽的摯友碧雲姨過世時亦然。我在無意間為幾位至親長輩留下了他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張照片。這是永恆的印記,讓後人記得他們最光燦的容顏。只是這次,換到我父親親自上場了。
自有記憶以來,我的童年就常常不離爸爸的皮鞋和相機。這兩個東西怎麼會有關聯?是這樣的:我是我爸的御用鞋童,可能從小就展現了細緻的手巧而被伯樂我父發掘,我總是在晚餐後其他手足不知玩到哪去時被發派坐在客廳一角幫爸爸擦亮皮鞋。因此我對如何擦亮男人的皮鞋算有一定的了解。而相機呢?也是從有印象以來,我家就經常拍照,至遲到高中我們都還常跑長春路上的相館沖印4x6相片。爸爸因為任職日商經常出差日本,偶爾便會帶回先進的小型相機、隨身聽、漂亮時髦的衣物和日本友人贈送的名物等等。當時流行片幅極小的110底片,我總為日產的精巧機身與負片上神奇的顛倒影像迷戀不已,不自覺就沉浸在那一格格小框裡的幻景中。高一時選擇社團活動,我很自然跑去加入攝影社,還莫名其妙成為副社長,但是當時對拍攝的技巧卻一點都沒學會。印象中差不多大三前後有年我爸又要出差日本,他隨口問了我有沒有想要什麼日本的東西,我認真想了好久才回答我爸我想要一台單眼相機。這「日本特產」真是價值不菲啊,我當時對相機價格以及「錢很難賺」這件事還沒什麼概念,獅子大開口真是令父親瞠目結舌。日後又有一年他又問了想要什麼日本禮物,我依然認真想很久最後說很想要一件和服,我爸再次驚呆,他說和服多貴啊!最終父親真的送了我一台俐落的Minota單眼相機,而始終沒有贈予我華麗的「待字閨中好女孩和服」。命運之神順勢把我推向了未知的生命旅途,此因緣容後再述。
先回到童年與青少年時期。父親最重視的是子女的教育,他對人文知識的追求與高尚品格的實踐永遠以身作則並對我們嚴格訓勉。他習慣每天早晚在客廳就著燈閱讀各式書籍報章,閱讀範圍上至天文下至地理。近年因眼疾嚴重無法再勤讀書本後,便以看日本NHK電視台的節目繼續吸收寰宇新知。我的友人曾說:「你爸到這個年紀想法還能繼續學習和進化,真是可以列入金氏世界紀錄了。」我們聊的是一個典型日式大男人主義的父親居然在那麼大的年紀時完全接受並實踐新時代男女平等的思想,真是太了不起的進步。過去他花在幫我們買書與學習進修的錢從不手軟,如果我們輕視書本的價值不小心一屁股坐在書本上,會立刻招致父親嚴厲的喝斥,嚴重到好像坐到了什麼神主牌那樣不可饒恕。家中總是播放著好聽的音樂,我記憶中每天放學回家就在家中高唱還和妹妹一起練重唱;父親也對我們書跡的要求很高,他總是到處搜字,看到好看或不好看的筆跡都要確認是誰寫的,搞得我們為了尊嚴個個都要經歷一段認真學字的過程,我的手足都是學校書法比賽的常勝軍。我上大學時也像呼吸一樣自然就參加了書法社,並又莫名被選為年級最低資歷最淺的社長。也和高中時一樣不知所以無功而退,回想起來真覺得好笑。
正直誠信 知恩圖報
再說到父親對我們的品格教育。他最重視的是做人的正直誠信,對人的知恩圖報,對錢的嚴謹自持近乎潔癖。從小家裡經常高朋滿座,父母總是熱情敞開家門接待親友與各國友人。我們兒女也都承襲了這個門風,繼續在家呼朋引伴真誠招呼與照顧各方交遊,我們手足之間互相分享並也和父母熟稔的摯友就不知凡幾。父母親在我們的成長階段便已幫我們結交了許多一輩子的好友,正如我父親所預見的,朋友將是我們一生的財富。而結交好友不是用錢財巴結攀附權勢而來,他的身教是如何展現赤誠與大器,自然而然廣結善緣。父親一生有許多知交,在他逝後姊姊在他的小日誌本上還看到父親每年把好友的忌日連同他父母的忌日都記在日曆上,歲歲年年感恩生命中的貴人。我們也都曾陪同父親去探訪過他年邁的老同事、摯友的遺孀、救治過他的醫師、幫助貧病的舊識、提攜上進的晚輩……。
對我來說,在父母如此的陶冶與教養下成長,對知識與真理的追求和實踐是如此必然。大學時自然想就讀哲學與文學或藝術系所,對抽象真理的探求充滿興趣。但驚訝的是,當我真的選擇中文為主修哲學為輔修時,我爸卻似乎不怎麼高興。他日後曾告訴我,他就是希望我們可以學醫,或成為會計師、律師,結果我們學的全是什麼文學人類學政治學鋼琴,他對我們的生計非常擔憂。據說那個年代的父母對子女的期待大體都不出這三師,走過戰亂的一輩不願兒女再經歷現實生活的磨難,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而我卻選擇那些遊於藝準備喝西北風的領域學習。有一年暑假,我每天窩在床上捧讀《紅樓夢》三大鉅冊,滿腦子都在思索那其中隱藏的人生哲理。父親看到卻只是淡然地說,他很年輕時就看完《紅樓夢》了,看《紅樓夢》不是學習,只能算是娛樂而已。我很憤怒。甚麼意思啊,從小叫人讀書,現在我認真讀起書來了,我爸態度卻如此不屑。這種與父親之間的各種觀點矛盾,日後一直存在我和父親的互動中令彼此挫折。他到處抱怨我是那個最愛頂嘴的孩子,而我卻感到不被理解的委屈。我們的拉鋸一直到近兩年才得以完好修復。記得我出社會後他還曾經對我直說:「別人家的孩子都能走直路,為什麼妳偏要走一條歪歪曲曲的路?」他一邊抱怨我一邊用手勢比劃出那一大條歪曲道路的形狀,我則是幽默調皮地回他:「爸,你真不知道自己生了一個資賦優異的孩子,卻硬要把天才當蠢材養。真是太可惜了!」至今父親也許仍然不懂藝文為何可以成為專業,他的年代也沒有不必打卡上班就能賺錢的自由工作者這種概念,但在他眼中我已逐漸成為一個可信賴的獨立專業人士。他曾告訴他的朋友我比他更勇敢,這輩子他從沒想過可以不用去公司上班靠自己就可以創業謀生。雖然他想多了,我不過是個小小的平凡的攝影工作者,每天只需管好自己就好;而父親作為一個企業的高階經理人,需要的魄力與見地完全是我們兒女永遠望塵莫及的呢。
讀完藝術史研究所後,我終於理解自己並不想成為一個知識型的工作者,而是喜歡手作或創意型的工作。三十出頭時,一心想走藝術創作之路的我偶然踏入商業攝影的領域,前後花了長逾半年一年的時間每天學習暗房沖片、棚拍打光等攝影技術,我想的是找一個靠近藝術的工具來謀生,能養活自己又能堵大人的嘴。當時我在家中浴室放了一些沖片藥水,在房間放了幾支二手買來的舊棚燈,不時在家沖片和練習佈光拍攝靜物。有次父親大怒對我咆哮,指責我那些藥水放在家中會致癌,又說那些燈噗噗噗地大閃會走火,搞得我壓力很大心裡很委屈。結業後我開始零星接案賺取生活費,剛在起步階段步履困頓蹣跚,有天正拉著器材要出門工作,經過餐廳正在吃飯的父親又對我勃然大怒:「你到底要玩到什麼時候?!」天啊!我多麼努力向上自我實踐,老爸卻如此誤會我!世代與天賦性格的巨大歧異,是我與父親關係中的裂縫。父親曾當面對我抱怨:「你小時候那麼古錐,為什麼長大變那麼討厭!」現在的我已成熟到能理解,那個愛我並討厭我的父親就是我的一面大鏡子,永遠站在我的對立面,讓我每天必須面對鏡子時刻提醒自己不斷反省與修正自己的人生選擇。有他的激將才有更好的我。
嚴厲教養隱藏細膩愛心
2008那年5月,爸和英泰叔叔兩人西裝畢挺地大駕光臨我和夥伴在長春路承租的攝影棚。認識我父親的人都知道,這絕非小事。我爸個性剛烈又急躁,能請到這尊大佛移駕小廟真是超級不容易,彷彿我修得了正果被頒布獎章。那天父親因為好友在場而難得放鬆臉部肌肉線條露出自在的笑容,這是他在外與友人相處時的開懷表情無誤,只是作為嚴父,他在家總是板著一張充滿壓力準備教訓人的臉。我的專長是拍攝人像,但當時拍攝自己的嚴父真是緊張到汗如雨下手足無措,只按了十幾張快門父親就叫停拒絕再受我擺佈。這就留下了父親珍貴的棚拍照片──他靈堂上所用的最後遺照。我真心希望所有人看著他的照片,都能記得他如此燦爛光明熱情卓越的一面。
我將父親的關係從一台相機談起。我們因此衝突,也因此修復。當天性天真浪漫無憂無慮的我自己決定靠著攝影接案工作後,我終於深刻體會到在社會打拼立足待人接物之種種有多麼多麼地不容易,能把收支平衡還能計畫性存錢養家累進資產又有多麼多麼困難!這個入世的階段,父親成為我工作上的顧問。他親自演示一個性格暴躁難搞又忙碌的企業高管在意的點什麼,平凡的我該如何應對搞定這些人物。他也三天兩頭想打探我的收入還幫我估算每個月賺到多少就能生活安定,但他設的標準對我來說根本天方夜譚。他總是提醒我要穿著專業得體,說話穩定自信,投入資金將器材升級。起初我根本不太領受這些教誨,我的心中始終充滿藝術創作的夢想,但現實生活卻那麼緊迫必須每天立即處理所有細瑣的難題,只好先將壯志往肚裡深藏慢孵,在這段不算短的工作歷練中,和父親學習如何做一個更務實更穩定更能精確掌握事情的人。
父親的最後幾年,因為年邁與眼疾,我替代母親成為他的小跑腿。從開始的毫不信任,急躁催促我去代辦事情讓我每天倍感壓力,到後來父親漸漸能對我放心,我們終於找出默契,只要我答應就使命必達一定做到,但是時間必須由我自己來調配。因為父親的急性子,長期下來我也從一個渙散不經心的少女,被迫出師成為一個做事快速牢靠的小幫手。有時他反覆決策,事後還會驚訝我動作快又總是能搞出他想像不到的解決方案。年輕時會被他激將的言詞「妳不愛讀書,那就去煮晚飯」而強烈激怒,這兩年他卻會倒過來當面對我說:「懷慧揪甘心,自己當老闆還幫全家煮飯。」權威的嚴父漸漸對我放心且放下身段,終於會像對朋友說話那樣好好對我說:「我老了,這件事由妳決定就好。」長到這麼大都徐娘半老了終於能得到父親的讚美,對排行中間總是感覺受忽略的二女兒我意義至關重大啊!
看著父親日漸衰老,一個內外在都曾無比強大堅毅的巨人逐漸失去對生活的掌控力,我們子女都深感不捨。但生命是如此,花開花會謝。雖然知道終有緣盡的一天,但當父親那夜突然倒下,我們都錯愕惋惜不已。在告別式前的這些日子,作為他一生操心的兒女,我們四個手足完全發揮個人天賦所長,像一個訓練有素的團隊自動編配分組為父親最後的送別全力做準備。兄直接著手編纂父親的紀念文集,早起的妹妹負責管理家中所設靈堂每日的上香供佛與承天禪寺的做七儀式,我則循著熟悉的父親生活的軌跡整理他留下的文件相冊與衣物,細心的姊姊再接手整理其中繁瑣的友人資料與成箱的相片。昨晚我們終於在午夜之前合力幫父親搭配好三套好看的穿搭並準備了兩套他最常穿的日式睡衣。他那麼愛漂亮,永遠一身畢挺西裝戴著帽子拄著拐杖完美的紳士形象,這時候一定要好好幫他打點行李讓他攜帶上路才行。想到爸爸週末就要遠行了,真的再也見不到了,雖然整理的時候好像開心地要幫他準備去遠足,但當一個人回想時又不禁覺得好感傷。幾天在父親房間中一邊整理一邊回憶和父相處數十年的點滴,不禁想到曾經有一名算命先生看著我的命盤說:「妳本該是個男孩,卻生做女兒,妳是來幫助妳父親的。」當時聽到實在覺得崩潰,因為算命老師也說:「妳原是大鵬鳥,而妳的父親是妳的屋頂,限制了妳的飛翔。大鵬必須展翅,不然晚年會困苦。」沒想到我老邁的屋頂自己要先飛了,大鵬突然沒了屋頂,以後人生還有幾十年,該往哪裡飛?該如何好好飛呢?
作為父親的二女兒,這段因緣的起合,我已盡力珍惜,雖然內心仍有許多不盡完美的遺憾,但願父親天上有知終能諒解,放心喜悅地到天上福地。家裏不用再操心,我們已經成熟到可以承擔一切。在此叩謝父親養育之大恩大德,他的嚴厲是一種鞭策,時刻惕勵我成為一個更柔軟和堅強的人。這是父親這一生送給我最珍貴的禮物。刻骨銘心、永誌不忘。
最後,想藉此版面,特別向協助照顧父親五、六年之久的徐小姐良蕙致上最深的謝意。她以無比的耐心與慈心協助看顧我們日漸老邁衰弱的父親,如此理解並收服父親晚年時總是焦慮不安的身心。即使被我父親叨唸:「妳腦筋不好!要多動腦筋!」也會像被讚美一般開心地轉告我:「妳爸叫我要多動腦筋誒!」然後我們就彼此會心一笑。我們都知道,父親刀子口豆腐心,和他相處要吃苦當吃補。良蕙姊是父親最後的心腹,也是不時協助我們全家人的忠實好友。我們由衷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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