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標題【民報】藝術與人權:舞蹈家蕭渥廷、她的老師蔡瑞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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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與人權:舞蹈家蕭渥廷、她的老師蔡瑞月

 2016-12-18 01:20
蔡瑞月《印度之歌》,1946年 。圖/蔡瑞月舞蹈研究社提供
蔡瑞月《印度之歌》,1946年 。圖/蔡瑞月舞蹈研究社提供

「國防部也很快就派個人來,然後當著老師的面,跟她說,『我是從今天開始來監視妳的』,所以這個特務就每天都來上班」,講到這個每天來上班監視的特務,以及白色恐怖的那些年,已故舞蹈家蔡瑞月的學生,也是她的媳婦蕭渥廷忍不住落淚,「這個人就是每天來,妳就在這樣的環境裏面受到他監視」,然後,「沒人可以幫老師解危」。

「他在講那個畫面(二二八)的時候,我其實…當時候是起雞皮疙瘩,然後,做為一個編舞的,我覺得那個畫面就是很清晰讓你看到,這麼多的婦女披頭散髮,那座城市發生了什麼事情」,蕭渥廷仍記得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聽到雷石榆教授描述二二八。雷石榆是她的先生雷大鵬的父親,也是蔡瑞月結褵不久,就被國民黨硬拆分的無緣丈夫。

民報文化藝術基金會與嘉義市文化局16日在台北共同舉辦一場「藝術與人權:從二二八紀念美展探討台灣藝文翻轉正義」座談會,財團法人台北市蔡瑞月文化基金會董事長的蕭渥廷老師,談到她如何經歷了蔡瑞月的人生,如何開始關心二二八,以及自己編舞劇《二二八悲歌》卻遭軍系大學教授「連署」不得在國家戲劇院演出的親身歷程。

蕭渥廷發言時幽默說,她很少接受這樣的座談會,「因為我是用身體在跳舞的」,她指指自己的口,「所以某個程度這裏是閒置,怕講的很沒系統」。

蕭渥廷說,自己本身開始是學芭蕾,用芭蕾的語言在做作品,後來又學了現代舞,是Merce Cunningham的系統,「意思就是我用兩種語言來做創作」,因為目前從事舞蹈跟人權的歷程,她看到台灣的舞蹈界「很像以前的我,98%、99%可這樣講,我們的舞蹈界現在還是關在象牙塔,在美學裏自己很滿足,好像舞蹈界裏面的貴族」。

「因為我自己是近距離跟著蔡瑞月老師,去閱讀到她的生命史,因為她經歷白色恐怖」,為什麼一開始會跟人權碰觸到?蕭渥廷說,她跟蔡瑞月學舞,就耳聞蔡瑞月從台大宿舍搬到農安街的故事,「蔡老師的先生雷石榆教授,從台大宿舍就失蹤了,蔡老師就把舞蹈社搬到農安街,在那教跳舞」。

「後來因為蔡老師寫了一封信寄到香港,因為她知道他先生要去香港中文大學教書,情治單位拿到後,她很快被逮捕,也一樣關到綠島去」。

下圖:蔡瑞月舞蹈社承載著台灣人白色恐怖時期的記憶。圖/郭文宏

「我聽到這些故事。但是,就是聽而已,沒什麼太大的感受」,蕭渥廷接著說,「後來再跟著蔡老師,她從來很安靜,不講她過去的事,跟她的兒子雷大鵬也從來不會去公開提到這位雷教授,所以我們其實對她很好奇,然後也很認真跟老師在學舞」。

蕭渥廷接著說,「我們也聽到蔡老師進監獄的第一天,她一開始覺得不要浪費時間,因為什麼都沒帶就被抓走,就在那裏warm up(暖身),做一些舞者該準備的東西,監獄裏面的女難友,有的學戲劇,有的學文學、學音樂的都有,外省族群滿多,蔡老師在裏面,她們看她在暖身,就希望她教她們跳舞」。

「蔡老師就在那個時期學會了華語,這是一個非常奇特的現象。其實我很感動蔡老師在監獄裏頭…當然難過還是有,但她還是繼續在監獄內教舞,然後也編舞」。

「我跟她比較深刻感受的,是她受到國民黨政權的壓迫,是因為我進入這個家庭」,蕭渥廷後來成為蔡瑞月的媳婦。她說,「那時候有位反共音樂家馬思聰先生,在中國有受到雷石榆教授的交託,希望馬思聰如果投奔自由,能照顧他的家人,他有一個家在台灣」。

「馬思聰後來有跟蔡瑞月老師連絡上,然後真的是想照顧她,就把他的一齣舞劇《晚霞》讓蔡老師來編舞(1973年),就是不需要任何費用贈送給她。蔡老師就在籌備這麼巨型的舞展。後來國民黨文工會就介入,因為想要把這齣舞劇,當作中華民國在台灣的70年慶賀的藝術品」。

「在這個過程裏面,我們常常被通知到文工會去開會,開會的馬蹄型會議室裏面,我們一次又一次地…反正開到蔡老師的前面,那個會就結束了,蔡老師沒有表達的空間,然後每次都會有結論,那就是節目從四幕,變三幕、變二幕,到後來最後一次我都記得很清楚,國民黨可能認為,妳(蔡瑞月)好像都沒有反應,好像也沒有去做一些抵抗或反動的…所以有一天就在報紙宣告,蔡瑞月、雷大鵬退出《龍宮奇緣》。他們(文工會)後來改了舞劇名字,覺得《晚霞》不適合當國慶的節目」。

蕭渥廷說,這麼多次去文工會開會,「我終於知道這藝術家怎樣受到這種來自政權,這麼大的羞辱。完全沒有尊嚴」。

下圖:蔡瑞月舞蹈研究社舊址,承載著當權者的迫害、羞辱,還慘遭縱火。圖/郭文宏

在《龍宮奇緣》的演出事件後,蔡瑞月去了澳洲。她在1990年就從台灣帶了兩個孩子,蔡瑞月則從澳洲和雷大鵬去到保定,去探視雷石榆教授。

「全家人在月台上,雷石榆教授就由一群學生陪伴他過來,兩個人四十年後才見面,所以就楞在月台上面,認不出來對方,就很尷尬的時刻,蔡老師還是比較勇敢,就走過去她先生旁邊,環著她的肩膀,跟他說:我們回去吧。就這樣化解很尷尬的情況」,雷石榆已另有家庭,住在宿舍。

「我會提到這一段,是因為我們在他家的宿舍,雷石榆和蔡瑞月兩人是在二二八那年的五月二十日結婚」,「雷石榆教授提到,他當時在台北所看到的二二八,這位老人眼睛瞪的大大的,然後好像掉到當時很激烈事件時目睹的那種慘狀…,所以他就在形容說,整座城市好像瘋了!因為很多婦女披頭散髮,然後牽著腳踏車,走走停停這樣,有的找兒子,有的找先生」。

「他在講那個畫面的時候,我其實…當時候是起雞皮疙瘩,然後,做為一個編舞的,我覺得那個畫面就是很清晰讓你看到,這麼多的婦女披頭散髮,那座城市發生了什麼事情,對我來講,我是第一次聽到二二八」。

「也就是那次見面,然後回到台灣,我就開始找相關二二八事件的資料,後來我在兩廳院的實驗廳做了演出」,蕭渥廷說,「一開始我們也不敢叫《二二八悲歌》,一開始其實叫做《經過流淚谷》,後來我的執行製作說,蕭老師這應該是台灣第一個二二八的(舞蹈)作品,還是用二二八來命名,後來記者會就把名字寫《二二八悲歌》」。

國家劇院演出《二二八悲歌》軍系大學教授竟連署打壓

「後來我在兩廳院演出,首演場演出前在綵排時,後台就是胡耀恆主任(編按:台大戲劇系名譽教授)遞上了一個連署書,就是屬於軍系大學這幾位教授連署,上面寫著就是希望兩廳院未來不要錄用我的節目,認為是一個挑撥種族情結,意思就是永不錄用的意思」。

「在那個排練的過程,在那時候,舞蹈社就遭到縱火了,這是第一次」,蕭渥廷回憶,「所以,我那時候還很單純,只是覺得怎麼起火了,然後蔡老師房間有一些書籍、服裝就被燒掉」。那是她第一次做了二二八的作品。「因為不能在兩廳院了,我想說那也沒關係,就到外面去演出」。

「真正會投入比較跟人權有關係的,就是1994年,蔡瑞月老師的舞蹈社應捷運大樓施工要被強拆,那一年其實衝擊很大,然後是在1994年,我的感受會那麼深刻,是國民黨帶給蔡老師的,是摧毀了她一生所有的,婚姻也被摧毀,整個家其實是撕裂的,連舞蹈社~對一個藝術家來講,可能是她一生最重要的部份~連那個地方也要被拆毀」,她說,所以那時就發起了連署,沒想到文化界連署的團體非常多,那次運動大概有四十幾個團體。

「從那次以後,事實上,我人掛在高空十五樓(註:當年為搶救舞蹈社反拆遷而做的高吊演出),看到下面這麼殘破的舞蹈社,正好銜接在很多豪華的高樓大廈,其實感觸很深刻!我知道我們的歷史,還有我們台灣的文化,有一塊是遠遠地被甩在角落,從那時候開始,就下定決心好好做,我至少要花三年時間,把二二八好好的做,所以接下來就做了一系列關於二二八的作品」。

「到了1996~1998年這三年間,因為傅雲欽律師邀請我,每年二二八在圓環做行動劇,我們就把整個圓環用白色的布包起來,然後活動連續做了三年,我們那時候其實有計畫性的,因為圓環這裏靠近二二八事件發生地點,希望成為台灣歷史事件的基地,成為一個比較有二二八的具體性的地標,也希望有二二八的歷史劇場在那邊,因此跟她(傅雲欽)約定是希望在五年間,每年進行二二八圓環行動劇,可是到了1999那一年,舞蹈社就又被縱火」。

主持座談的蘇振明教授問,「跟馬市長換朝代有關係嗎」?蕭渥廷說,「一定有關係」,「後來我召開記者會,也就直接說是台北市政府縱火,龍應台(時任北市文化局長)是當事人,會有一些情緒化的語言,我們不予理會,我很希望她理會,事實上我就認為是台北市政府縱火」。

下圖:《傀儡上陣》是蔡瑞月早期作品,反映了國民黨迫害年輕母親的青春悲苦。圖/郭文宏

那個縱火事件讓她中斷圓環和傅雲欽的約定,就開始投入舞蹈社的整理和重建,蕭渥廷接著說,火災的那一天也是蔡瑞月回台灣的第二天,「本來要做她的作品重建,第二天就面臨舞蹈社被縱火,在廢墟裏面,她堅持在舞蹈社重建她早期的作品」。

「其中有一個作品,就是我們現在舞碼常演出的,就是《傀儡上陣》,這支作品是1953年,蔡老師從綠島出來之後,在北一女做演出,當時候她不敢用這樣的名字,所以叫《木偶上陣》,是江中清(詞曲)的《春花望露》,這作品蔡老師一次就排完了,我就問蔡老師說,「妳怎會這麼快,一次就編好了」?蔡瑞月告訴她,「這就是阮的故事啊!哪裏還要編?伊就是生做按呢」!

「《傀儡上陣》你會看到有兩個角色。就是後面有一個人,老是有一條無形的線,然後那個傀儡就要跟著他動,這支作品裏面有一個搖籃,每次女傀儡要靠近嬰兒的時候,後面的這個~蔡老師稱他為『老闆』~就會把線切斷,讓她沒辦法去靠近」。

「這支作品,我其實感受到,這是台灣的人權作品,而且是如此地溫和。1953年,蔡老師還不敢去批判這個政府,所以用一個木偶,不了解她背景的,會覺得那很有趣。一個老闆在那邊,一拉她就上來,一放她就掉下去,作品裏面大概有幾個八拍,這個傀儡像人一樣,三拍子地在搖著她的孩子」。

蕭渥廷說,她很納悶,就問蔡瑞月說,這是個「傀儡尪仔」,怎麼會又變這麼美,好像人在搖囝仔?蔡瑞月回答她說,「我就是日時無法度,只有暗時感受到抱著囝仔的感覺」,「這舞提醒我,她在她的作品中,在她的時代被人當成傀儡尪仔的作品」。

「我記得那是2000年。演完之後,我們帶著光碟到日本去,蔡老師把她的作品給她的老師石井綠看,石井先生知道她苦難過程,就罵蔡老師,覺得她太沒有用了,受到人家欺負,還編這麼溫和的東西」,「老師回到旅館就哭了!她不知道蔡老師是怎樣碰到一個高壓的政權」。

下圖:憶起蔡瑞月被監視,蕭渥廷仍難掩心中的痛。圖/郭文宏

「其實1953年,蔡老師出監獄,也覺得要趕快重新整理自己的生活,想重新再出發,就在我們現在這個舞蹈社,很快就再教舞,國防部也很快就派個人來,然後當著老師的面,跟她說,『我是從今天開始來監視妳的』,所以這個特務就每天都來上班」。

「舞蹈社裏會沒人嗎?有。有學生、有家長、有助教,但是呢,沒有人!沒有人可以幫老師解危。這個人就是每天來,妳就在這樣的環境裏面受到他監視,這個…我每次想到這個…」,說這些話時,她的情緒是激動的。

「從事藝術…最重要的是…,最重要的是自由」!沈默了好一會兒,蕭渥廷語帶哽咽繼續說,「蔡老師的先生走了,可是這個人每天、每天來!老師在這樣的情況下,還完成很多的作品」 「我常常在想,好難喔!要是我,我沒有辦法創作」!說到這裏,蕭渥廷紅了眼眶。

「很像哲學家巴斯克(Blaise Pascal)講的:人類最悲慘的,就是你在你的房間裏面,找不到一個安息的地方」!蕭渥廷說,這句話正是蔡瑞月最好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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